陪着母亲回家转

黑妞

<p class="ql-block">  母亲絮絮叨叨穿梭在陌生的人潮中,行走在她熟悉的一亩三分地里,皱纹包裹的眼眸里雀跃孩童般的纯真和看也看不够的热切与欣喜。人咋就这么多?比赶会还多!这些人从哪里来?说话叽哩哇啦都听不懂呢!</p> <p class="ql-block">  母亲想象不出抖音、快手、自媒体传播的神速,也理解不了粉丝、流量、直播可以让人一夜富甲天下、称王成神。她眼里心里只有釜山如同变魔术般日新月异的神奇变化。</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脚步踯躅于街街巷巷、花花草草,一忽儿和老伙计们拉家常,一忽儿与巡游的乡亲打招呼,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古梨园这里是桑叶沟,沟深地少梨树多,咱家那棵得腐烂病死了。你说同样是那些老梨树,咋让人家农投管理起来就年轻了很多呢?供销社办公楼修成王家酒楼,棋牌六院改叫王家大院,呵呵……你小时候成天长在那院圪洞里耍,阴沉沉的不见个太阳,喊也喊不回家。你看挂上两不溜红灯笼,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一向寡言的母亲唠唠叨叨、如数家珍,思绪在新与旧、古与今的回忆与憧憬中沉浮。她浑身上下仿佛笼罩在一片扬眉吐气的光芒之中,“阳过”后遗症在生她养她的故土得以治愈。</p> <p class="ql-block">  去年被新冠肺炎一击即中的母亲持续低烧,咳得昏天暗地,鼻子眼睛嘴不分昼夜抽在一起,挣扎出世界末日的痛苦。母亲一度担心自己挺不过去,话里话外流露糟糕透顶的绝望情绪。她想不通一个好好待在家里的人,一个每天戴口罩的人,一个见人就屏住呼吸的人,怎么会得上这折磨人的病。心情的沮丧让母亲几个月足不出户,专心与顽固的病痛作持久的斗争。</p> <p class="ql-block">  当春天的花朵开遍小城的角角落落,从卧室走到客厅都气喘吁吁的母亲在红的耀眼、粉的娇嫩、绿的碧翠的花事牵引下,摇摇晃晃走出困囿她数月之久的樊笼,走下十八层高楼,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粒草籽,随时都会被风刮得不知影踪。阳光的明丽、空气的清冽让母亲目眩头晕,她逗留于公园的廊亭湖畔,小区的超市菜场,几分羞怯,几分胆怯,仿佛一个离群索居的人重返熙熙攘攘的人间,还有几分恍若隔世的不适应。春风像一道招魂令,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母亲的身体和心境在大自然的爱抚下活泛起来,她回老家的心情也日趋迫切——每年春暖花开,母亲都在乡下度过——但我和妹妹担心大病初愈的她扛不住闰二月的春寒料峭,也抵挡不了老屋的阴冷潮湿,母亲便只能在望眼欲穿的明日复明日的等待中酝酿回家的行程。</p> <p class="ql-block">  釜山的梨花开了,釜山驿站搭起唱戏的舞台,贾村请来央视著名主持人,釜山水库的喷泉忽闪得整个村庄像王母娘娘的瑶池……一个个被风信子传递的关于釜山的讯息让母亲兴奋不已,寝食难安。眼看漫野的梨花开成天边的云朵,漆黑的枝桠上拱出嫩红的叶子,母亲摁下葫芦浮起瓢的心湖再也难以平静,她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儿唤女回家转。母亲的说辞理直气壮: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身为釜山人,怎能不惦记家乡的变化?怎能不去看看人人前往的梨花节?</p> <p class="ql-block">  老家是什么?是记忆中小小的村落,是村落里灰灰的老屋,是西院门口热闹的饭场,是一村子知根知底的父老乡亲。老家于我,是父母的栖身地,是氤氲心底一缕浓浓的乡愁。父母在,那乡愁便是血脉相连的脐带;父母去,那乡愁便是一种淡淡的情愫。去岁的枯枝败叶还稀稀落落散在院子的犄角旮旯,柿子树、洋槐树已老干抽出新绿。没有母亲的照拂,老家便是个荒凉的院落。四季风无孔不入,家里的门窗、沙发、柜子、写字台、电视机都蒙灰纳尘、挂满风霜,就连小杌子也一副落落寡欢的古旧神情。家是七十年代的老屋,土塈(ji)垒砌的后墙山墙,只有前墙青砖挂面,俗称“鬼脸房”。老屋不在街面上,亦不是明清遗存,因此享受不到乡村改造维修屋顶、重整墙面或者全面翻新、被政府征用的福利。村里的明清老院不仅免费修旧如旧,还以不同的价格租赁出去或做民宿或用于参观,院里的老住户做梦也想不到土埋脖子的黄昏年岁居然有了“睡后收入”。几经父亲和泥浆、登梯子修葺的老屋在半个世纪冻一季晒一季、淋一季吹一季的反复折腾中,屋脊变成起伏的波浪,逢了雨雪霏霏,屋坡就会聚水,滴滴答答的雨更漏般滴进母亲的耳朵眼,令她无以安居。沿街的老屋被统一贴上青灰色仿古砖面,统一揭瓦成红色的屋顶,挂起饭店、酒吧、超市、菜铺等各色招牌,脱胎换骨,变了容颜。母亲灰突突的老屋越发显得破败——尽管房前屋后的水泥路铺得宽展,可以将车直接开到家门口,但还是有影响村容村貌之嫌。这是好强的母亲万万不能容忍的。她自掏腰包请专业铺顶的同村人为老屋续命,加上板瓦的屋顶。戴上簇新灰色帽子的老屋挺直腰身焕发精神,与整村的格调协调统一起来,母亲的心也变得详和。</p> <p class="ql-block">  进得家门,我们挽起袖子扫地抹灰,规整家什,清洗灶具,太阳赶脚似的在天空一格格攀爬,一上午的时光哗啦啦消逝无踪。母亲一会儿掂起笤帚扫两下院子,一会儿拎壶烧水忘了盖盖。她偷时摸空往东厢后跑,碰见屋后的大妈、前头院的金花婶婶,她们久别重逢、喜不自禁的乡音乡味一波波传进小院,久无人居的老屋,空气都活泼泼生动起来。母亲安不下心来打扫,几次三番问在厨房洗涮抹擦的我要不要买菜,花椒大料、油盐酱醋全不全乎,我说咸盐没了,她说我去买,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又问面条够不够,有客人早就约好今天要来。我说差不多,她说还是再买点吧,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回来便讲她在街上的见闻,小吃摊一街两行,来来往往的人,外地的不少。巡游的队伍从釜山宾馆一直摆到门楼那里,有跳腰鼓的,还有骑大马的;有推平车的,还有挑萝头的……母亲叽叽喳喳,像新生娃儿初次见到花花绿绿的世界,一切都是崭新的,令她心生愉悦。</p> <p class="ql-block">  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喜气洋洋的音乐如山泉叮咚汩汩流淌。吃过午饭放下碗筷,母亲便催我上街。汇入熙攘的人流,我紧紧陪在母亲身旁。母亲瘦长无肉、关节粗大的手被我握在手中,像一根老藤缠裹着我的心脏,我潮湿的双眼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黑压压看不到头的远方。在无声无息的岁月流逝中,母亲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已渐渐活成她往后余生的依靠和底气。子女之于父母,游子之于故乡,血脉情缘是永恒不变的根系,时间愈久,根扎的愈深,年岁愈老,情酿的愈浓。母亲像一叶小小的扁舟,肆意停在她想泊的彼岸,而我就是她手中的缆绳。母亲饶有兴趣地看卖糖画的老师傅用滚烫的糖汁倒出龙凤呈祥,看那个理着鸡冠头的小伙子将五颜六色的果汁调和成火山冰激淋的样子,看炸油条的将飘着香味的金黄打捞在铁篦子上……母亲对吃没多大兴趣,一日三餐于她只是维系生命之需,她感兴趣的是故乡何以会从偏于一隅的落后小村猛然变成热气腾腾的烟火人间。惊讶与新奇交织、熟悉与陌生纠缠的情感体验,让母亲贪婪地吮吸着故乡的气息和烟火的温度,从村西到村东,从水库大坝到文化广场,细细碎碎的脚步一寸寸抚摩、丈量,乐此不疲。</p> <p class="ql-block">  排演年代情景剧的郜导、侯导是多年的同事、朋友,穿着统一的衣帽忙碌在演出场地的黄金区域,母亲由此获得小小的特权,倾斜着身子挤在第一排看表演。彩香姑姑头裹绿头巾,身穿花布衫,坐在青石条上端着空簸箕装模作样簸粮食;月儿婶婶身子一探一缩摇动空空的纺车,德江叔叔推着篓子里装满玉茭的平车走场子,母亲乐出了声。母亲看表演看的是人不是剧,哪个是高良的,哪个是西曲的,还有哪个是芦家峪、李家河的,每认出一个,母亲都会像猜出谜底般开心。侯导搭衬着告诉母亲一些她不认识的群众演员,讲一些排练时的趣事,母亲边听边感慨,老了,老了,还当演员演上戏了,谁还想着有这一回?下了场的彩香姑姑从碾子后探出半个身子,挑动眉眼、张大嘴巴向母亲打哑语:不走了吧?不要走了!母亲笑嘻嘻地用唇语回她:过三五天再回来。</p> <p class="ql-block">  每天念叨回老家住的母亲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我说清明前气温不稳定,妹妹说四月下旬还有雨夹雪,都能动摇母亲回家的决心。年老体弱的母亲虽有父亲日夜陪伴,但一场大病还是无情击垮了她自把威风自做主独立生活的信心。主意大的母亲越来越没主意,连回家穿哪件衣服、炒菜放不放肉都要征求妹妹的意见。这次回家,母亲就是想看看,像一个局外人那般看看家乡的变化。</p> <p class="ql-block">  在陪母亲转遍村中每一个景点、吃过胖乎乎的油条、喝过热腾腾的肉丸之后,已是日偏西山,浩大的春风在黄昏时分敛起阵仗,村庄陷于一片晴冷的彤红里,一拨拨人源源不断涌进那红里,像极了清明上河图,人来人往,景物交融,热闹非凡。和母亲商量回城,母亲说还没看上喷泉呢。母亲说“喷泉”是“peng泉”,哗啦啦冒水的发音,要等到晚八点才开始。我便陪着母亲继续在街上转悠,看人看景看热闹,看母亲的侄女侄女婿,也就是我舅舅家女儿女婿两口子卖烤串,将一把把串串架上烧烤架,再一把把递到男女老少手中,手机付款的嘀嗒声此起彼伏,他们顾不上和母亲寒暄,抬头微笑、埋头赚钱。当保安的老邻居六丑叔告诉母亲,别小看这小生意,一礼拜下来少说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擩在母亲面前。两千?再加个零。老百姓只要勤快肯吃苦,不愁挣钱。母亲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她一眼眼瞅向自己的侄女,慈爱的笑堆满眼角。在母亲眼里,那一根根串串不仅是小两口的生活来源,还是舅舅舅妈的老有所依。我查看微信运动18955步,合13公里。说与母亲听,她说哪有那么多?釜山打个来回也没三里地。我说打好几个来回呢?母亲呵呵一笑,又拉我去看戏,说唱戏的是小区里老杜家闺女,釜山十多年没唱大戏了。</p> <p class="ql-block">  戏台搭在釜山驿站,距离古梨树公园入口三五十米,对面是一座座整齐的农业大棚,长满青的辣椒、绿的黄瓜、红的草莓。在梨花盛开的人间四月,在春天充满希望的田野上,梨园弟子登台表演上党梆子《穆桂英挂帅》,这传承几百年的老戏是唱给天地唱给老祖宗听的。当然,更是唱给现代人听的。已近杀戏尾声,台下观众济济,老少皆有,仰着脖子看穆桂英威风凛凛大破天门阵。三丑叔举着旱烟袋坐在板凳上,随着锣鼓点摇头晃脑。看见母亲,屁股往旁边挪挪说,回来了?釜山天天像赶会。活了七十多年加起来也没这几天见的人多。晚上看喷泉吧,又加一组,正加班电焊,投资好几个亿呢。我说,国家投资这么多,啥时候能收回成本?讲啥成本,国家花钱就是想让老百姓在村里过上像城市一样的生活,就像父母养活孩子,哪个还核算成本?母亲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我心中一暖,这是我听到关于对乡村振兴发展战略最朴素的认知、最接地气的答案。</p> <p class="ql-block">  从村里到水库大坝一溜上坡,街灯、宫灯点亮村庄,指引上坡的路。村外的停车场满满当当,还有车眨动明亮的眼不断汇入。路边停靠的都是车。人潮涌向一个方向——釜山水库。我拉着母亲的手,感觉像小时候搀着小脚奶奶赶场去看电影。她们都步履轻盈,满心欢喜,像赴一场期盼已久的约会。商家把荧光棒做成金箍棒的样子,家长口袋里的钱就把孩子们变成花果山上美猴王的猴子猴孙,一个个挤眉弄眼、东张西望,童趣横生。喷泉随音乐的节奏跳起缤纷的舞蹈,像天女散花,似烟花绽放,天上水流,地下人流,流动出一派欢乐祥和、盛世安好。水库坝下的那片梨园,一会儿玉树琼枝梨花飞雪,一会儿桃李芳菲争相斗艳,声、光、电的完美融合,令人恍入仙境。母亲手握老年机让我赶紧录像,还说发出去让外头人看看釜山。我问发到哪里?母亲怔怔,手机上啊,不是天南地北的人都能看到?年前我把父亲的毛笔字发在抖音上,获得点赞数万。此时此刻,母亲也想让我以这种方式表达她作为釜山人的自豪和对家乡的热爱之情。</p> <p class="ql-block">  当喷泉落下最后一滴水珠,人潮退去,漆黑如墨的夜幕罩下来。繁华落幕,寂寞如初。釜山安卧在夜的怀抱,瞬间回到从前的时光,恢复本来的样子。母亲提了一整天的心也落下来,靠在车后座上发出轻微的鼾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