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汤米

傲枝梅

题记：谨以此文纪念我童年时的一段友谊并纪念己故郎敏珍老师！ 1963年秋天，七岁的小女孩儿汤米上学了。第一天去学校，在教室门口遇到了同时到达的男孩儿李清。从教室里走出端庄的中年女教师郞老师，她微微笑着，一手拉起一个，把他俩领进教室，并安置在同一张课桌上。李清长得虎头虎脑，浓黑的眉毛，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上课时他总是坐不住，手脚乱动，不是一个守纪律的学生。他写的作业，笔迹又黑又粗，写错了用橡皮一擦，就是一团黑。他精灵古怪，眼珠一转就是一个鬼主意。他反应机敏，说话逗人，是个聪明的孩子。汤米是个乖女孩儿，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还是李清身边的好伙伴。李清不认真听讲时，汤米就拍拍他，作业写错了，汤米就指出来让他改正。李清丢三落四，找不到铅笔橡皮时，就用汤米的。渐渐地，只有汤米能管得住李清，李清就听汤米的话。两个人住在同一个胡同里，李清住在胡同的中间，汤米住在胡同口。每天上学，李清都要经过汤米家的院子。自从知道了这点，李清上学要先去找汤米，然后两个人一起，肩并肩手拉手走向学校。 上学是件快乐的事！温暖如春风的郞老师热爱她的学生，但她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总是温和地淡淡地微笑，慢声细语地说话。她在汤米的作业本上奖励她全班第一个大红“优”字，对于淘气的、不时犯这样那样错误的李清，她总是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星期日，郞老师亲自来接李清和汤米到她家坐客，她一手拉着一个，走进她们夫妻俩精致优雅的小屋。她的丈夫是著名的大北照相馆的摄影师，是个文质彬彬的高个子叔叔。她们的家里有当时少见的沙发，还有一座立在地上的留声机。李清和汤米，坐在郞老师家的沙发上，听着优美的音乐，吃着水果。他们夫妻俩与两个孩子聊天，眼睛里流露出满足和失落。然后，郞老师又是一手拉着一个，把他俩送回家。放寒假了，李清见不到汤米会很寂寞，常常跑到汤米家去玩。春节到了，小朋友们全都穿上新衣服。汤米穿着崭新的紫红色灯芯绒上衣，小辫子上系着粉红色蝴蝶结。李清来接她，邀请她去家里坐客。两个朋友手拉着手蹦蹦跳跳跑过胡同，正在放炮竹玩的男孩儿小强在他们背后大吼一声：“李清娶媳妇喽！”到了家，李清跟妈妈说：“刚才小强骂我来着。”妈妈问：“骂什么了？”“他骂我娶媳妇了。”妈妈说：“别理他！” 二年级时，大部分同学到了九岁，开始建立少先队了。汤米当上了少先队的中队主席，李清却连红领巾都没有戴上。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淘气的孩子怎能比得上好学生呢！况且，他更关心的是玩。这天，他去找汤米，没想到几个女同学正在汤米家里做游戏，并不欢迎他的加入。他不喜欢这种冷遇，开始捣乱。女孩子们跳皮筋，他到中间乱蹦一气；女孩子们欻羊拐，他抢过沙包乱扔。后来，女孩子们齐心协力把他轰了出去。李清气恼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一只从垃圾堆里捡到的肮脏的死螃蟹突然从打开的后窗飞了进来，重重地砸在汤米的床上，女孩子们吓得哭成一片。傍晚，下了班的李清妈妈拉着李清到汤米家赔罪。两个妈妈说起李清花样繁多的调皮行径，笑得前仰后合。李清妈妈执意要洗床单，汤米妈妈坚决不肯。李清垂头丧气站在一边，这是他在汤米面前一次丢脸的行为。三年级了，他们学会了更多的文字，可以阅读了。李清和汤米约定，把买冰棍的钱积攒下来，两个人一起去小人书店看小人书。一分钱就可以坐在那里看一本书。但是，两个人的意见总不一致，李清要看打仗的，汤米喜欢彩色画册和少年文学，他们只能各看各的。李清边看书边配音：“嘟嘟嘟”“哒哒哒”，看得忘乎所以时，就蹦到屋子中间手舞足蹈一番。后来，两个人终于找到了共同的兴趣：神话故事。花一分钱可以两个人同时看一本书了。《神笔马良》、《金鱼与渔夫》、《宝葫芦的秘密》，两个人把脑袋并在一起，看得神魂颠倒，着迷极了。一块彩色的石头，说声“变！”就能变成一间小屋子。一条小鱼，当你不在家的时候，会变成一个小姑娘，而且这个小姑娘还会做出好多好吃的饭菜！这个世界太有趣了！他俩都觉得这是真的，奇迹随时会在身边出现。 快乐的日子，充满梦想的日子，突然就结束了。时代的变化让他们手足无措。这是1966年夏天，也是他们刚刚读完三年级的日子。街头越来越混乱，人们的情绪变得亢奋起来。他们毫无顾忌地破坏着一切，伤害着他们认为可以伤害的人。听说李清家里出事了，汤米去他家找他。走到院子门口，看到一群人正拉着李清的父母出来游街。这些人手里挥舞着皮带，大声叫喊着。一个人的皮带突然重重地抽打在李清妈妈的后背上，她疼得抽搐了一下，手臂绕过身体去抚摸后背，同时痛苦地哭了起来。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小豹子似的李清，疯狂地扑向打人的那个男人，用两只小拳头使劲锤打他。他被人拖拽着离开，他的两只小脚丫还在奋力地踢踹。他被人拉进院子，大门随即关上了。过了几天，李清一家被驱赶到外地农村去了。走之前这段时间，汤米都没有见到李清，连一声道别都没有。接下来的悲剧一个接一个，慈祥而又温和的郞老师突然去世了。先是她的丈夫被折磨至死，郞老师安顿好他的后事，接着服毒自杀，随他而去！这个混乱的年代，这个弥漫着血红色迷雾的年代，汤米心中的大厦一座接一座坍塌！她的名字被认为是另类，于是改了一个时尚的名字：“汤红”。接着，她家搬离了原来的地方。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完结了！ 几年过去了。汤红已经不是那个单纯快乐的小姑娘，现在她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在时代的大潮中，她像片薄薄的树叶，飘浮在海浪里，时起时伏。她没有足够的知识理解这个世道，只有细腻而敏锐的感受。在她的感觉世界里，面前是一片荒芜！几年了，没有课上，没有书读，只有一轮又一轮各种名目的运动。每次运动都会诞生一些新词汇，人们的语言却愈加贫乏和单调。学校里，数年没有好好上过课的同学们，精神发展已经停滞。刚刚十几岁，人性的底色已经显现出来。有的人在混日子，有的人在实践权术，有的人过早地变成了市井无赖，专营拉帮结派，搬弄是非，挑起事端。还有那些成年人，那些受过教育的成年人，那些为人师表的成年人，专断而又霸道。有的像变色龙一样跟着形势变色，有的没有起码原则，赤裸裸地自保自利。上了两年初中，每天早上第一节课都是“天天读”，名义上是读红书，实际上，有人在发呆，有人在补觉，也有个别人真的在读。在这个时间，汤红都在写。她写一本日记，用流行的语言写流水账，写一些假大空但能见光的文字。还有一个本子是为自己而写的，写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写白杨树和大森林，写自己心里的那一片天地。 到了初中三年级，形势突然变了，开始正规上文化课了，有了考试，也重视了分数。班里调来一位新的班主任王老师，兼教数学，同时还担任全年级的教学组长。这个王老师以专门整治调皮捣蛋的男同学而享誉学校，课教的不错，最让人佩服的是，教平面几何时，他可以不用任何圆规角尺之类的教具，而是徒手画。他画的圆，与圆规画得不相上下。上课时，王老师从来不让学习好的同学回答问题，专叫那些不用心读书、只想混到毕业就去插队的男同学。等他们出完丑后，他就开始对他们进行挖苦：“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我怀疑你昨天晚上没干好事！”正规的学习生活给汤红带来很大快乐，她终于又可以发挥自己的长项了。只有读书才能让她感到充实。这两天，学校校园里出现了一位奇怪的男人，他的样子不像是学生，只是在课间，当同学们在校园里玩耍的时候，围绕着学生们转悠，尤其是围着女同学转悠。这次他竟然来到汤红所在的教室门口，向教室里探头探脑。王老师发现后追了出去，男人转身离开，王老师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你去哪儿？找人？别在这找！出去！出去！”他一直把男人护送到学校的大门口，当着他的面，对传达室的看门大爷严厉地下命令：“以后这种外地流窜进京的人不要让他进来！”汤红放学后，走到家门口，被一个男人拦住。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身材粗壮，面孔黝黑，长着两道浓眉。一对黑亮的眼睛，目光凌厉，还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野性。他说：“你是汤米吧？我是李清！“汤红怔住了，这是李清？他哪里像16岁少年！分明是个成年人！那份纯净呢？那种顽皮呢？ “你上中学了，又改了名，搬了家，我找了你很长时间。”李清嗓音粗重，操着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外地口音。“我在你放学时悄悄跟着你，才找到你的家。”两个小时候的朋友在相隔数年后再次相聚，但仿佛相隔了一个世纪。汤红极力从他身上寻找过去那个淘气小男孩的影子，但是已经找不到了。他们不再是孩子了，就像两个大人那样谈话。李清告诉汤红，他家被赶到老家，那是一个贫瘠的山村，在那里，他勉强上了两年学，就去干活了。他的父母身体不好，他不能让他们养着。他干过许多种活，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经历过许多事。现在，他攒了一点钱，跑到北京来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很快他还要走，因为他已经不是北京人了。过了两天，王老师突然找汤红谈话。他说：“有的同学向我反映，你正在跟一个男人接触，还有人看见你们一起逛公园。＂这纯粹是造谣污蔑！汤红气得哭了起来。王老师说：“我本来不相信，但那天闯到校园来的那个人就跟我说，他找的是你。他说他是你的同学，这不是瞎说吗！他有二十多岁了吧？怎么会是你同学！”汤红百口莫辩。王老师又说了很多，从他的嘴里传递出的信息是，一个违背了“男女大防”的学生是可耻的，这不仅仅是政治思想的不正确，也是个人品行的不正确。汤红一路哭着回家，偏偏今天李清又来了。汤红对李清讲了今天的事情，讲了王老师的话，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李清默默地说：“这个王老师我认识，我要找他，跟他谈，他不能欺负人！”李清离开汤红家的时候说，他不再来了，没想到他的到来会给她惹麻烦。他还有些事要做，等把最后的事做完就要回去了。关于这个王老师，他会对付，“他不能这么欺负人！”他反复说着这句话。 又是几天过去了，王老师突然没来上课，班里来了一个新的班主任，另外一个老师接替了数学课的教学工作。很快大家都知道了，王老师被逮起来了！一切都出人意料。王老师不仅担任着班主任，还担任着年级组长，同时还带着两个班的课，他很忙，但他精力充沛。即使是到了深夜，他仍旧不知疲倦。王老师时年32、3岁，身体健壮，此时，其妻正在外省的干校劳动。每天晚上，他都会感到寂寞难耐，于是就到街上散步，顺便骚扰一下独行的女性。有时，他甚至鬼使神差地闯到公共女厕“串门”，或者趴在女厕的窗户上向里面偷窥。正像他经常挖苦男学生的那样：半夜里没做好事。这天夜晚，他又出动了。他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又走近公共女厕。里面正在如厕的一个妇女发现窗户上恐怖的眼睛后受到惊吓，大声尖叫起来，他转身就跑，刚跑了几步，就被一个“路过”的男青年制伏。妇女的叫声引来了许多邻居和路人，在她和男青年以及更多的人的指证下，王老师无法狡辩，被大家扭送到公安局。警察同志没有找到第一个捉住他的那个男青年，只是听大家描述他的样子：他长看浓黑的眉毛，还有一对黑亮的大眼睛。从此以后，李清从汤红的生活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