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梅】金瓶梅绣像评改本：华夏小说美学史上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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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阅读误区，深入到《金瓶梅》艺术阃奥：1．关于读法：要读五遍。以一百回当作一回读。离形得似，遗貌取神，探得底里（神髓、真精神）。全球化视野下晚明文化背景的了解。性观念的更新与性科学知识的储备。弄清三种版本的区别与嬗变。了解《金》的未解之谜。成人的小说成人读，少年不宜。2．破误读“三论”：（1）“淫书”论，“糟蹋妇女”；（2）“自然主义倾向”，所谓没有光明与理想；（3）封建主义文化论，认为“《金瓶梅》与《红楼梦》分明存在封建主义与民主主义两种文化之别”。3．消除三重障碍：（1）道德理性主义绝对化；（2）对古代性文化视为“淫秽”的非科学观点；（3）《三国演义》《水浒传》深入人心的伟大身影的遮蔽（其实《金》比《三》《水》更伟大更近代更前卫更丰富更复杂更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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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崇桢本评语及谢肇淛《金瓶梅跋》：前近代世情小说美学的开山之作：1．万历四十五年（1617）词话本（10卷）刊印。万历四十四年至四十六年（1616—1618）谢肇淛见到为卷二十的不全抄本（崇祯本的底本）。词话本刊印与崇祯本改写评点刊印相衔接。谢肇淛与崇祯本评语写成刊印在万历末与崇祯初年。2．崇祯本评语注重写实、注重人物性格心理品鉴、注重小说写日常生活、注重通俗，达到了古代小说美学的新高度。其主要价值有如下几点：（1）批判淫书论，第一次提出《金瓶梅》是世情小说的观点。（2）分析人物的复杂性格。指出潘金莲性格弱点的同时，又赞美她的可爱之处。肯定《金瓶梅》突破类型化单一化写人物的方法。（3）《金瓶梅》借形传神，展现人物内心世界。潘金莲“慧心巧舌”，“韵趣动人”，“倔强中实含软媚，认真处微带戏谑”。作者有摹神肖影，追魂取魄的高超艺术表现力。（4）打破重教化而不重审美，重史实而不重真趣的传统，显示新的审美视角，反映了前近代时期的美学追求。3．谢跋是评《金瓶梅》的第一篇小说美学专论，称赞《金瓶梅》为“稗官之上乘”，作者为“炉锤之妙手”，写人物“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崇祯本评语是谢肇淛（包括袁宏道）对《金瓶梅》评价具体化的审美反映。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内封


三、《金瓶梅》对女性美的新发现，对女性形象的新塑造，对小说艺术的新开拓：1．开拓了新的题材（以西门庆家庭为中心，上联朝廷官府，下及市井日常生活，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拓展了审美领域，塑造了前所未有的艺术形象。更着力塑造了成体系的女性形象（具有种种个性美的女性典型），女性成为艺术世界的中心。潘金莲形象为女性世界的第一号人物。《金瓶梅》是为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立传的。2．金、瓶、梅分别具有不同的个性美，共同具有叛逆性。她们性格多面复杂，精神苦闷压抑，人生道路曲折。三女性形象比西门庆形象更加丰富、更加成功，更具社会意义。作者对女性人性有很深的探索与体验。在作者笔下，金、瓶、梅均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有活力、有性力。她们叛逆封建伦理，不满于男性中心社会，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争生存、求性爱、不逆来顺受，不安于现状，反叛三从四德。作者通过三女性形象，质疑理性，关注身体，批判了“女性性力弱”，“女子无才便是德”，“淑女人格”的传统理念，冲击了“温柔敦厚”、“乐而不淫”的传统审美意识。3．以市井平凡人物为主要脚色，贴进现实日常生活，不再是帝王将相，神魔，英雄传奇，标志中国小说创作进入一个新阶段，《金瓶梅》成为中国小说艺术史上的里程碑。

《王汝梅解读<金瓶梅>》封面


四、《金瓶梅》把性放在人类生存的基础位置，毫无讳饰地加以描写，是作者的独特贡献，是全书艺术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1．在贬损肉体、摧残人性、禁欲主义的时代，作者从人本位思想出发，以“童心说”，自然人性论为思想基础，把性放在了人类生存的基础位置，大胆地肯定肉体，显示情欲的自然性合理性。2．性在《金瓶梅》中，是人际关系的焦点，是社会关系的纽带，把性与权力、金钱、行为、制度、生活方式联系描写，通过西门庆之欲，西门庆之悲哀，引发人们思考普遍性人生大问题：生存与情欲。3．西门庆由纵欲而走向毁灭，以此惩戒人，使人生畏惧心，从而启迪人追求“乐而有节”的律动。4．西门庆与女性不止于技巧、肉欲，有爱与性的结合，其性行为也潜有艺术因素，对性仅仅是为了生育传宗接代的观念有突破。性与爱二者有区别有联系，有性无爱（与林太太），有爱有性（与李瓶儿），有爱无性（与吴月娘）。性追求新鲜、变化，拒绝单调、死板、重复。灵与肉，欲与情、心理与生理的多重形态，多重比重，在《金瓶梅》中写得千差万别，多恣多采。5．作者表现对人性本体的忧虑，表现对时代苦难的体验和对社会的绝望情绪，否定现实，散布悲观主义。但是，他渴望人性的美好，又不知道怎样才能美好。《金瓶梅》中的两性关系不是和谐与平等的，以写实见长的《金瓶梅》不可能写出这种理想化的性爱。性爱生活的更新、美化，是未来社会的一项伟大工程。6．从现代的观点审视，从文学审美角度来看，《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多纯感官的再现，情的升华不够，较浓重地反映了晚明时期文人的性情趣、性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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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解读《金瓶梅》，重写中国小说艺术史：1．《金瓶梅》是中国长篇写实小说之祖，是具有近代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特点的开山力作。《金瓶梅》中有“以前的作品里所不能达到的新东西”（李长之《现实主义和中国现实主义的形成》），是一部“伟大的写实小说”，“可谓中国小说的发展的极峰。”（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2．《红楼梦》继承与发展了《金瓶梅》的艺术经验，可以说没有《金瓶梅》，就不可能产生《红楼梦》。《金瓶梅》与《红楼梦》是中国小说艺术史上的两种典范、两个高峰。《金》与《红楼梦》都打破了传统的思想与写法。西方学者认为“中国的《金瓶梅》与《红楼梦》二书，描写范围之广，情节之复杂，人物刻画之细致入微，均可与西方最伟大的小说相媲美”。3．《金瓶梅》与《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是属于过去的，也是属于未来的；是属于中华民族的，也是属于全世界的。《金瓶梅》与《红楼梦》是中国小说艺术史的制高点，也是世界小说艺术史的制高点。《金》与《红》的作品伟大，意蕴无穷，其蕴涵的美学思想与艺术营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4．认为肯定了《金瓶梅》的高度成就，就是贬低了《红楼梦》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在中国小说艺术史的著作中，给《三国》、《水浒》列专章论述，而只给《金瓶梅》一小节的地位，不予充分肯定与评价，是不符合文学发展史实际的。攀登两座高峰，俯瞰中国小说发展的全貌全景，重写中国小说艺术史，这是二十一世纪应完成的艰巨任务。

本文作者  王汝梅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吉林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王汝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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