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方言探秘：嚼腭子

蓝剑

　　竹溪方言探秘：嚼腭子

鸽子

大凡听到让人不舒服的话，老竹溪人就会来一句：“嚼腭子”。嚼腭子者何？乃说话不中听是也。但为什么把说不中听的话说成“嚼腭子”，恐怕大多数人就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尤其是年轻人。

嚼腭子重在“嚼”，嚼就是“说”的意思。比如竹溪人说“怪嚼”，其实就是“怪说”，说明你说了人家不怎么爱听的话。

“嚼”的本意是咀嚼，汉语词典解释是“用牙齿磨碎食物”。这个字后来演变为“说”，我想应该是与书或文章有关。你咀嚼食物总得品味一番吧，酸甜乎？苦辣乎？喷香乎？滂腥乎？道理是同样的：读文章常常也是边读边品的，读着品着，于是对文章就有了“如食甘饴”或“味同嚼蜡”之说。实际上早在曹植的《元会》里面，“悲歌厉响，咀嚼清商”中的“咀嚼”，就是“咬字吐音”的意思。说明早在三国时期“嚼”就已经开始往“语言”方面延伸了，所以把“嚼”与“说”的意思等同并不是后来生造的，而是老早就有了这种例子。诸如“嚼舌根子”，“嚼牙巴骨”，“嚼蛆”，都指的是说话。只不过这“说”（嚼）出来的话都不怎么好听，至少听的人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那嚼腭子的“腭子”又是咋回事？腭是口腔里帮助发声的器官，分前腭和后腭：前腭是舌头上面的“天花板”，后腭在小舌处，也包括小舌。至于“腭子”后面的“子”那是后缀的助词，竹溪人习惯在很多名词后面带一个“子”字。人在说话时，腭和舌头都是不可或缺的，它们不仅帮助口腔发声，还决定不同的字要在口腔里吐出不同的声和音来。而“嚼腭子”就是腭和舌头（甚至是牙齿）一齐联动，做着“说话”的机械运动……

被斥责“嚼腭子”是有一定的语境的。这虽然是一句贬损人的话，但通常只能说给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不懂事”的子女听；范围再扩大也只能扩大到比较亲近的同辈或晚辈，在长辈面前却是万万说不得的，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了。所以虽说这是斥责，却也是带有嗔怪的斥责。

说来说去似乎还是止于“知其然”，仍然没有触碰到“知其所以然”：它的原始意思到底是啥，为什么把说话不中听的行为叫做“嚼腭子”？

老实说早些时候我也不懂，只是从大人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丝讳莫如深的神色，揣摩这“嚼腭子”的本身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大了慢慢知晓一些事了，就开始对这话有了一知半解；尤其是参加工作以后有了一定的社会实践，才对此有了更加深入的认知。

从警的最初十年我是在老家竹溪公安干刑事侦查工作的，在探案一线有很多与法医一起出命案现场的机会。所以我在做法医助手的时候见过无数（记不清数目）的死人。当然这些死人都介乎于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之间，是须要经过法医尸检后才能做出立不立案的权威定论。我因此经常看到死人。在看到死人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些人在死亡的瞬间“凝固”下来的千奇百怪（有的甚至非常狰狞恐怖）的表情，并且听到过这些死者的家人描述其在弥留之际的挣扎过程，因此才知道这“嚼腭子”与死人有关。

嚼腭子其实是人在将死未死之时说话的状态。人死很少有平平静静、安安详详地走了的，大多是经过一番十分痛苦的折磨，然后在挣扎中感到大事不妙时，得交代后事了才想起要郑重其事地说几句叫做遗言的话。但往往这时候嘴巴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浑身也没有一点劲。可要交代的事想来必是大事，不说出来又死不瞑目。于是弥留之际就拼出最后一丝力气，把牙齿咬（嚼）得嘎嘣作响，舌头与腭也在口腔里使劲拌动，才勉勉强强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来。更有将死的人无论使多大的劲（当然这时候也无劲可使），只见其牙齿在口腔里做着咬合动作，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嚼牙巴骨”的说法大概就是从这儿来的）。就因为这，许多人死后都瞑不了目，闭不了嘴的。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嚼腭子”原来是将死之人在给后人办交代时说话的情形。

问题又来了：按说这种情形是非常晦气的，也十分忌讳，为什么要用它来责骂自己的晚辈？

想来大概是死人弥留之际“嚼腭子”也是对自己的亲人“嚼”的缘故吧，一般都是自家老人，就不觉得有什么忌讳。再者竹溪人还有一个说不上习惯的习惯，似乎已经约定俗成：越是亲近的人，骂的话也就越“刻毒”。诸如“挨千刀的”，“短寿死的”，“死鬼娃子”，“你要死呀”，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是不是爱之愈深恨之愈切的缘故我就说不清了，总之一句话兜底：这种生气也属于亲人之间的“嗔怒”与“嗔怪”，即便是骂，也是“嗔骂”，况且还有“嚼”过“腭子”的老祖宗保佑着呢！

查了下资料，“嚼腭”一词最早出现在清人戴名世撰写的 《弘光朝伪东宫伪后及党祸纪略》里。这篇文章其中记有明末兵部尚书阮大铖的事。阮擅党诤。先与东林派打得火热，后投入魏忠贤的阉党阵营，再后来干脆降了大清。因本人是墙头草，总想处处讨好却处处都不讨好，反而树敌太多。就老是心事重重地怀疑有人对他不利。一日找了几个戏子到仇人聚会的地方偷听，看是不是有对他不利的言行。派去的戏子看“诸名士酒酣”，有人手成戟状，做着刺杀的动作咒骂他。“大铖闻之，嚼腭搥床大恨……”意思是阮大铖闻听此言气得躺在床上，想说什么竟然一口气堵着说不出来，直是咬牙切齿地捶打着床梆子以渲泄自己的愤恨——这也进一步证实：“嚼腭子”就是说话、或者想说又说不出话来的状态。

到了这儿，总算是把“嚼腭子”的原始意思给整明白了。只不过后来竹溪人又把“嚼腭子”引申到“乱说话”“说胡话”“说坏话”或“不会说话”——统而言之是“说不中听的话”的意思上来了（也难怪，原本就是要死的人说的话嘛），所以多少还是出离了本意。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前后的“血缘关系”。

当然，也有不切实际的夸赞和贬损人的戏说，把人捉弄得下不来台，人家也不得不嗔骂一句“嚼腭子”，以此自我解围。但说到底这仍然没有跑出“胡说”和“乱说”的范围。

好了，写到这儿我想你已经明白“嚼腭子”的意思了，那我也该就此打住了。

2023.4.21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