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我的人（小说）

铭宇

我想我的脑袋肯定出了大事情，嗡嗡嗡的疼呀，该不会像奶奶一样死了吧，那你可见不着我了。

两百多天没有看见你了，你只说你要转学，也没说什么时候走，也没留个联系方式，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我们悄悄在香樟树上刻的两个小人还在，好像变小了一点，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越来越小，然后就没了。

那天下着毛毛雨，我用伞罩着你，你把偷偷带进校园的小刀拿出来用力的刻呀刻，你说你要把自己刻上去，这棵胳膊粗的树会越长越高，你也就会长高。你说这个树上的人会长的比你快，这一个你就能看得更远，也许能看到从来没见过的妈妈。

“包圆圆，你们在干什么呢？”马老师突然出现。

我把头伸出伞外，正在脑袋里搜索词语，你用另一只手推开罩着你的伞，一边用脊背在树上蹭，一边说：老师，我背痒……包圆圆给我打伞呢。

马老师皱了眉毛，声音变软了一点。“要勤洗澡，勤换衣服呀，不然身上有味儿，同学会笑话的，知道吗？我一会就给你奶奶打电话，也不督促督促你。”

马老师走后，我看见你攥小刀的那只手流血了。我一看见血就会哭，这次也想哭，鼻子酸的不行了，你不许我哭，我想你都那么勇敢，我也不哭。

但是我的心砰砰砰乱跳，好害怕再遇到老师，或者被老师发现，被同学告状，要是让校长知道，那怕是上不成学了，那可怎么办？我不能回到农村去，我喜欢在姑妈家，尽管农村有妈妈，可是农村也有弟弟。

自从奶奶死了，我就不喜欢在农村待，幸好我从小跟着奶奶在姑妈家长大，奶奶不在了，姑妈就把我接到城里来。

姑妈接我回城的那天竟然也下着毛毛雨。没了奶奶，好像大家都变得不高兴，脾气大了。

回城的路上，姑妈一句话都没跟我说，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一心一意的开车。我实在忍不住，就问姑妈妹妹呢。姑妈说：爷爷带着，不然咋办？然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

到家后，爷爷正在哄推车里的妹妹，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喊了声爷爷，他才看见我，然后冲我吼：把鞋换了，瓜娃，弄了一地水！

爷爷到晚上的时侯就把妹妹交给姑妈，我和爷爷睡在以前与奶奶睡的床上。有一个蓝底白梅花的枕头，是奶奶最喜欢的，奶奶一直枕着。

现在它属于我了，我常常不分白天黑夜的把头埋进枕头里，那枕头里有奶奶身上的气味，夏天是凉的，冬天是暖的。我也常常把头埋进枕头里哭。

姑妈家里的台灯妹妹的新玩具被我大卸八块，衣柜抽屉的锁孔被塞满纸屑，照相机镜头被撬掉，圆鼓鼓的靠垫被划开……爷爷和姑妈发现了就骂我，有时候还会打上一巴掌，然后我就抱了枕头哭。

姑妈照例会来问我知道错了没有，我就是不说，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问的久了，见我只知道哭，姑妈也不耐烦了，转身离开卧室。我心里在说：奶奶在就好了，她从来不骂我。

我在农村时，妈妈也常骂我，爸爸成天在上班，回来就吼妈妈：球的个用，连两个娃都看不好，家里一天鬼哭狼嚎的，不得清净！妈妈就会说，包圆圆都是你妈给惯的，六七岁了还跟弟弟打架！

这个弟弟好像生下来就是来与我作对的，我实在喜欢不起来。他的玩具是他的，我的玩具有时候也得是他的，凭什么？我肯定不答应，弟弟一哭，妈妈就会来骂我为什么不让着他，凭什么啊！什么都让着他！吃东西也是这样，就说那次吃肉丸汤吧，妈妈先给我碗里舀了一勺子，他就哭闹不止，非要先给他舀，直到妈妈把我碗里的肉丸汤倒进他的碗才罢休。

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堵气不吃了，妈妈说不吃就饿着。于是奶奶给我舀了一碗肉丸汤，一边哄着我吃，一边说妈妈偏心，最后好像是妈妈和奶奶吵了起来。

妈妈非要说奶奶把我惯坏了，可是，要没有奶奶，谁给我擦眼泪，谁听我说悄悄话，谁送我去幼儿园。

自从弟弟上了小班后，我就由奶奶拖着走或者背着去幼儿园。妈妈说我上大班了，可以自己走着去，弟弟还小，她开车送。其实是弟弟赖床，常常不按时起来，所以就让奶奶送按时起床的我。

我还是喜欢奶奶送我的。有时候起的早了，奶奶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拖着我往幼儿园走。

奶奶讲的许多故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比如说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有个人的妈妈快死了，临死前妈妈想吃一口竹笋。我估计是那个妈妈病糊涂了，到处都结着冰，哪里有竹笋呢。可是那个儿子硬是在屋后竹林里的冰雪上卧了一夜，也许是感动了什么神仙吧，第二天他卧过的地方竟然长出了竹笋。还有一个儿媳妇特别孝顺，丈夫要到外地去给人家干活，临走前给她交待要好好照顾他的妈妈。家里缺吃少穿，这个儿媳妇做面条的话，总给她丈夫的妈妈捞稠的，她吃稀的。做米饭的话，丈夫的妈妈吃纯米饭，她喝捞饭汤，喝剩的捞饭汤就喂猪。猪可是家里的命根子，过年就靠它了。这个丈夫从外面回来后，看见自己的妈妈还是走时的样子，媳妇和猪倒是胖了不少，操起扫把就要打媳妇。他妈妈就骂他是混蛋，一五一十的把媳妇怎么孝敬自己的都讲了。我也觉得那个丈夫挺混蛋的，动不动就要打人，也不弄清楚原因。可是那个吃稀的喝捞饭汤的媳妇是怎么胖起来的呢，奶奶说那是因为大米一煮，营养都跑到汤里了。

我一直都想孝敬一次奶奶，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孝敬，奶奶临死前也没说想吃什么，如果她想吃什么的话，我一定会设法给她办到，哪怕让我去冰雪上卧一夜我也愿意，让我饿三天我也愿意。

我估计她想吃也不会说，奶奶每次都爱说我不饿，我不喜欢吃。可是我吃剩的面包，喝剩的奶，吃不完的饭菜，都让奶奶吃了。奶奶总说不能浪费了，浪费粮食是要折福的。我不知道什么叫折福，但肯定是不好的，奶奶不是喜欢吃我剩的东西，而是怕我折福了。后来我稍微懂事一点，就一定不剩东西了，我想老让奶奶吃我剩的东西也许也会折福。

我喜欢奶奶送我上幼儿园，不仅因为她会给我讲老师没讲过的故事，还因为我喜欢她温暖的背。有时候我不想走路，或者想吃糖的愿望没被满足，就不肯自己走，奶奶就背我走。不过奶奶从来不会像别人一样蹲下来背我，她说她年轻时候跟男人一样干活，累的背都驼了，所以个子就不显得高。她只需向后仰一仰， 然后用手从肩膀上绕过去够着我伸上来的手，使劲往上一拽，我就爬上她的背了。 我一趴上去，奶奶就呵呵的笑了：哎呦哎呦，我这个小胖孙又重了呦。

奶奶的背尽管有些驼，却很舒服，我常常想在她的背上睡一觉。

天有不测风云啊，我要上大班的时候，姑妈有了妹妹，开学后奶奶仍留在城里照顾妹妹，我被爷接回农村。爷爷可没有奶奶那么疼我，我闹着吃糖，常常得到一个暴栗；我想让爷爷背，爷爷会骂我没用，然后背抄着手自顾自的走了。我看爷爷走了，生气的站住不动弹，想以此来威胁他，可他头也不回一下，我怕他们都不要我了，只得乖乖的跟上去。

我想我的奶奶啊，真的非常非常想。我知道只有你最懂我，我的那个玩偶熊也懂，奶奶留下的枕头也懂，可是他们都不跟我说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幸好我来到城里上一年级就遇到了你，你和我一样都不爱说话。

上体育课时，别人都在做游戏，我们傻愣愣的站在一边；放学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往校门口跑，我们两个慢腾腾的跟在人群后。就是那次下大雨，别的同学都被家长接走了，我们两个还在教室门口张望，于是我们终于搭话了。

我们都没有妈妈来送伞，我的姑妈总是很忙，你的奶奶腿脚不灵，所以她们都来的很晚。你从没见过妈妈，我有妈妈，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大脑里一点都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

此后我们就形影不离，你常常给我说被奶奶骂，心里是多么不痛快，可惜我也没办法安慰你。我想我的奶奶呀，我多么的羡慕你，只要奶奶回来，哪怕天天被她骂都行。我给你说姑妈家那个讨厌的妹妹，成天嗷嗷哭，还爱抓我，把我胳膊抓得到处是伤。我想给她一脚，可她那么小，一脚不把她踢飞出去才怪，况且她高兴的时候说话软软的，还不停地叫我哥哥，我就觉得自己浑身充满力量，被她抓破的地方也不疼了。你听我说了这些，也很羡慕我有妹妹，可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烦恼，干什么事又得让着妹妹了，我觉得我在哪里都是多余的。

那天，你刻完自己后，我也刻了一个我。我想更快的长大，想看看更远的地方。其实我内心最渴望的是能看见奶奶，尽管那是不可能的。奶奶走后我就无比孤单，你一走，我又孤单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香樟树上的小人，他们长高了，我要踮起脚跟才够的着。

“包圆圆，感冒药喝了没有？”姑妈在客厅催我喝药了。

此刻，我正抱着我的玩偶熊想你，可能想的事情太多，用的时间太长，水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