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秋韵唱晚(二)</p><p class="ql-block">南行漫笔之24</p><p class="ql-block">逊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年的11月到来年的四月,是海南岛的旱季,也是候鸟们来此越冬的最佳时节。白天几乎不下雨,夜里,悄悄下一点,一般天亮即停,好像是个开关,泾渭分明。想在纷纷细雨中漫步,享受一下雨中的浪漫成了奢望。雨后的清晨,本来就没有什么污染的环境更加清新亮丽。在225国道边散步,北方难见到的高大的红花羊蹄甲的大花瓣儿沿途铺洒,美的惊人,也令人惊人的心疼。假如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在世,得拿多少个花篮去葬花?</p><p class="ql-block">我是和老伴一起来海南当候鸟的,想当然以为康养公寓的老人们,不说全部,也应该是绝大部分是老两口双宿双飞。可住下后才发现,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单宿单飞的竟占了一多半,有男有女,男性居多,且压倒性优势。</p><p class="ql-block">先说一个外号大长腿,吉林人。个子谈不上多高,但同居一室的人说他身体比例腿特长,因此得号。他皮肤黝黑,见人不笑不说话,旅行箱里带了一套瓦刀、铲子和刨根等瓦工工具。他本是来此找活干的,暂时没找到,就决定放松一下,住进了康养公寓,签了半年合同。刚刚一个月,突然离开。声称在网上结识了一个旅居美国的女友,女友很阔,国内和美国都有大房子,不用他干瓦工了,养他没问题。情人眼里出西施,黑脸变成小白脸,这可是天上掉下好大一张馅饼,立马前往。可见爱情之力量,舍弃数千块钱代价毫不在意。我衷心祝愿他好人好运,但也担心他上当受骗。好在他有一个能挣钱的手艺,在海南岛,月入过万不成问题。只要心灵不过分脆弱, 即使失败,只当是晚年一场离奇艳遇和历练即可。</p><p class="ql-block">康养公寓经常保持在40人左右,有来有走。其中有两位最能说,最爱说的老头,一个大个,一米八五。一个小个,一米六出头。按他们自己说法,都曾当过演员。小个曾在海军东海舰队航空兵师宣传队干过。大个在八一电影制片厂沈阳军区联络站当过群众演员,两人长得都仪表堂堂。如果用卡通画片来描绘,我可以给他们安排两张特别大的嘴,以突出特点。</p><p class="ql-block">两个人天南地北侃大山,关系相对亲密。住同一个楼层,经常一起去散步。走一路还没有说够,回到公寓继续唠,不到夜半上床睡觉算没完。</p><p class="ql-block">我跟小个同一桌餐饮。我的嘴也不是善茬子,经常辩论,偶尔还面红耳赤。但其涵养比我好,按他的话说,对我,他属于特例,对知道分子多少还有一点尊重。</p><p class="ql-block">他七十五岁,从部队复员到沈阳苏家屯一个煤矿工厂。因是党员,又能说会道,先当工人,后来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娶妻,是个小饭店经理,个子跟他一般高。他是朝阳农村人,老伴是山东人,生了一对双女孩。这人是个有决断的。80年代,他就停薪留职,回家创业。开过煤场,办过摩托车修理部,艰苦奋斗,小有积蓄。单位分了一套房,在苏家屯,他住在沈阳市区,先后动迁或买了三套房。两套最好的给了两个姑娘当嫁妆。另一套他出租,又转租一个没有暖气的房子,挣这个差价,宁可烧煤,不怕麻烦。</p><p class="ql-block">这是个特能吃苦的人,糖尿病较重,一只眼睛基本看不见,另一只眼睛稍好。刚来时第一次见面,他是垂头丧气,说眼睛看不见,走路平地跌跟头。比拄杖而行的我强不到哪去。可是没过几天,人巳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再不谈自己的病况。嘴里一句话,我就是身体好,可见海南岛之神奇?金鸡岭离黄流镇五公里,来回十公里,人家轻松走个来回不成问题,每天还能上山转悠。</p><p class="ql-block">此人60年代底当兵,改变了命运。他说困难时期,村里饿死六人,从小到大,几乎难得一饱。近年来口挪肚攒了几个钱,还想在海南买一处房子,等女儿明年退休后来此共聚一堂,享受天伦之乐。为此找我当参谋。可惜,广告就是广告,实地一看,这家为外地人准备的楼盘,连窗户都没有,只得告吹。</p><p class="ql-block">这人相当倔强,我戏称其为杠精。一再说自己宁可苦一点,也要为两个女儿多留下一些财产。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一个奔八老翁,回程竟让我帮他买了硬座火车票,46个小时,将近两天两夜的旅途,怎么熬?多人劝解,一概不听。嘴里就是一句话,我身体棒,没问题。后边还有一句,兴许车上没人,晚上能够占座睡觉。幸运被他言中,到了广州,他发来信息说,他那排一个人没有,只是不知真假?</p><p class="ql-block">每个人都有自相矛盾之处,而小个的自相矛盾非同一般。我多次指责他,活的对不起自己,人家并不以为然。起先他捡了一些哈密瓜,准备背回沈阳给女儿女婿吃,可惜那东西放不住,临行前,有人送了一些芒果,算是替代品。面对此人,我不禁会想起法国著名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里的《高老头》,似曾相识,恍如隔世,可见人性不分年代和国度,不禁仰天长叹,可怜天下父母心!</p><p class="ql-block">这人从不谈人生哲学,不谈理论,其实只是隐藏着。缺少系统杂乱的表白中,辩论中,粗浅和传统的认知比比皆是。比如自己苦惯了,受得了,有条件有能力的话,尽量为孩子多留一些东西。我没听到他谈到孝及长辈。两个女儿,一个尚可,另一个馋懒,千方百计算计他们老两口。他来海南之前为什么走平地跌跟斗?想一想,沈阳寒冷的冬天,没有暖气,水管子都被冻裂,这样的日子,怎能不让他肢体僵硬?本来就糖尿病视觉不佳,岂不是雪上加霜?言谈中没有听过他有宗教信仰,他的某些方面却像是一个苦行僧,又不是在追求什么来世或大道,而只是惯性使然,尽量的克己。他自已给自己剃个光头,笑容可掬时,他有点像早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日本 动画片,一休和尚。</p><p class="ql-block">大个性格随和,简朴,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一件猎装式的半截袖上衣,乃是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产品,破旧不堪,缝补的痕迹明显。如今到垃圾箱里去捡,也能捡到比其好的。或许是他个子高大,难有合身的而已。他还有些邋遢,胸脯上经常能见油渍等痕迹,个人卫生不佳。与其同居一室的小老头,不能容忍,找老板换房间未成,赌气去了广西北海。两个月费用不退,报了110。警察哪管这等经济纠纷,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大个在哪工作?只说曾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原沈阳军区一个办事处当过群众演员,经常北京沈阳两头跑。问他在哪儿退休?他说原单位已不存在。在沈阳时,有单位全年一天三顿管饭,逢年过节还有福利。唯一的爱好是钓鱼、捞鱼和游泳。常年骑自行车好几十公里到沈阳浑河戏水。问他是怎么来海南的?说是乘飞机,单位给买票,有专人接送,一直到海南乐东,且全报销。什么样的单位有此待遇?他微笑不答。小个曾经刨根刨祖坟似的不信,大个却不动声色。他称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又不在沈阳。他单身已久,却从未处过对象,说有邻居看中,被他婉言谢绝。</p><p class="ql-block">康养公寓有两种食宿方式,一种是全包吃住,另一种是租房子,吃饭自己解决。沈阳有一小老太,想在这里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相中了大个,经过我老伴托我转达。我先试探了一下,见大个有点意思,于是劝其作为男人稍微主动一点,他却显得相对矜持。我这一生,年轻时也曾经为多人婚姻牵线,可是一个也没成。想在海南岛碰碰运气,成人之美,自己积德。可惜,天不遂人愿。</p><p class="ql-block">大个说他月收入5000块钱退休金,可是这钱却不归他管,卡在姑娘手里,姑娘每月转给他1000块钱。还有另一个版本:有人怀疑他没有退休金,可能靠姑娘养活。有时在溜达途中,见垃圾箱内有东西,比如啤酒被人扔掉,尚未过期,他成箱捡来自己饮用,还要给我几瓶,被我谢绝。从日常花钱方面,能看到他相当节省,一个防疫口罩,边都磨秃了,仍然在戴。我和老伴实在看不过去眼,给了他五个新口罩,可却从未见他带过。他说话喜大言,称和某某政治局的老伴相邻看电影,曾和某某军区副司令的女儿一起上街,以及与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的公子是好友之类⋯⋯特别爱讲故事,也会讲故事。至于这个故事说明什么?给人以什么样的启迪?似是而非。缺少逻辑,缺少推理,不会高度概括。更不懂新闻学通讯报道中的导语一说,先说出关键和重点,别人感兴趣再详细阐述。</p><p class="ql-block">世上有这样一种人,自己活的并不光彩夺目,甚至黯淡无光,却偏偏喜欢用夸张离奇装扮自己。典型的自相矛盾,或许只是一种心理慰籍。这让我联想起鲁迅的阿Q精神胜利法。还有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雨果的《悲惨世界》里的男主人公冉阿让,因早年经历不堪,颇显神秘,对养女的悲天悯人情怀令人肃然起敬。曾听过大个和女儿电话交流,几乎每天都有,那轻声细语慈父的形象阳光灿烂。总之,大个给人以神龙见首不见尾,云山雾罩的感觉。他自己承认说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也可能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p><p class="ql-block">大个和小个两位,是我在康养中心接触比较密切的旅友,彼此加了微信,相约来年,或许在海南东方再聚。这两人历尽人间沧桑,但活的并不通透,一个受制于女儿,另一个为两个女儿舍身炼狱,都不能把握好自身命运,好一对可怜人?!或许是社会地位低下,生存状态的不佳,经济情况的窘困,限制了他们的境界和想象力,我内心里并不赞成他们的活法,如之奈何?</p><p class="ql-block">2023、4写于海南乐东黄流金鸡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