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皮箱-3

北方狼

<p class="ql-block">走进房子,汪副校长简直就象是变了一个人,开口哈哈大笑了。</p><p class="ql-block">职称评定还不到一年,陈建新就这样突然地离去了。</p><p class="ql-block">在陈新建的新坟前,家族中唯一到场的,是陈建新在县城读高中的一个亲侄儿。他和陈建新的儿子,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泪如雨下,哭哑了声,陈新建的妻子,脸上毫无表情的处理着一切,她诚恳地对周围的人鞠躬,递烟,答谢,忙得一刻不停。</p><p class="ql-block">村里几个人来到了坟前,一个个肩上都扛着铁锨,言谈中哈哈大笑着,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从容和麻木,好象眼前发生的一切,竟都与自己无关。他们一面向墓道里使劲地填着土,一面嘴里抽着烟,耳朵上夹着烟,口袋里装着烟,手里接着烟。好象他们一个个说起话来都有一个共识:“该死的毬朝天,不该死的就搬砖。该死的都光荣,不该死的咱垒城。不戒酒,不戒烟,能活一天算一天。”</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递了一支烟,握了一下手,把村里的一位长者拉到了一旁。他问:“人命关天,这么大的事,建新的兄长,弟弟,嫂子,弟媳怎么全都没有来。这事咋能弄成这样子,即使兄弟之间再有啥事不和,毕竟都是一个奶头养大的,都是一母同胞呀,这人生在世,有今生的兄弟,还有来世的兄弟吗?把事咋能弄成这个样子。”</p><p class="ql-block">那人说:“建新当了官,在县城吃了皇粮,不给哥和兄弟们钱么,要说到这事,怨不上别人,只能说是他建新的人不对。他娃把良心坏了,说到底还是一句话,钱的世事,给了谁钱,谁的心里都会高兴,人常说,当官的爱钱把民拷,父子们爱钱子不孝,夫妻爱钱撕破脸,弟兄们爱钱失同胞,不是说谁的人不好,天底下,走到哪里都一样,就象是皇上娘咒下的,一个都逃不脱。”</p><p class="ql-block">陈光明一下子楞住了,陈建新在晨光中学,他还是一个官吗?他还能算得上是一个什么官呀。他人活得耿直,连学校里的一个小主任都没有当上,工资一月一月的拖欠。儿子还在上学,妻子在纺织厂工作工厂倒闭下了岗,平时家用,几乎要说到钱,对他来说根夲就不会有什么节余。这兄弟们考虑问题,怎么全都把建新看成了是一个有钱人呢,建新,他有钱吗?他真的有钱吗?在这个社会存在中,建新还能算得上是一个有钱人吗?这个社会有人仇富,都仇到了自己亲兄弟的头上了,但建新他并算不上富裕呀。如果说他有钱,钱很多,谁不想花钱阔绰,出手大方?谁的头上有毛还爱装秃子?人说钱越有越舍不得花,陈建新,他根夲就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的人。我和建新的最大差别,就是我回到村里还能溶入到村民之间吹牛牛,打打笑,还能在炎灸烈日下扛上锄头,背起喷雾器,驾驶着一辆农用三轮车,种几亩老人的地,妻子的地,孩子的地。积累几年财富以后,再盖上几间新瓦房。而陈建新回到村里,他连一寸土地都没有呀。</p><p class="ql-block">就在陈建新出事之后,学校中几个人都说:“建新借过我的钱,三十,五十的,人死了怎么去要呀。”</p><p class="ql-block">陈建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满腹牢骚,他口眼难闭,他抛妻别子,他欲哭无声。</p><p class="ql-block">“咱们这些穷弟兄们,谁还能忍心再去向他那难以愈合的伤口上洒盐吗?不能,坚决不能。如果说能,咱还能算得上是建新生前在一个单位工作过的同事吗?”</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怎么要,你给谁去要,怎么好意思去要。人都走了你还想要什么?平时用钱手头上你就仔细一点,该花的你最好别乱花,这世上的亏,总得有人去吃,吃亏就是这一回,你就认了吧。不认都不行。不是我陈光明把话说得很难听,你不认都得认,要不,你就和陈建新把遭遇调换一个位置,陈建新的家,那是塌天之祸呀。”</p><p class="ql-block">在远方的土路上,传来了一个女人象狼嚎一样的痛哭声,陈建新的姐姐从甘肃兰州远道奔丧来了,下了火车,她拦了一个出租车直接向村子里驶去。</p><p class="ql-block">到了村口,出租车司机嫌晦气,给钱多少都不到坟地里去,陈建新五十多岁的老姐姐,在儿女们的搀扶下,一路痛哭从村口走向了坟地:“建新,你等一下,你姐看你来了。新建,我的兄弟,你真狠心,你就这样忍心的丟下你姐走了。青叶落,黄叶掉,阴司路上没老少,你说过,等我再回铜岭,你把你姐接到县城去看戏,去进倌子吃饭,你带上姐去看华山,去看黄河,去看兵马俑。到了铜岭县城,你叫你姐去找谁呀?建新,你丟下媳妇和娃,你把你姐的心都能疼烂了。你就给姐说上一句话,我娘家侄儿以后还能靠上谁呀?老天爷杀人呀!”</p><p class="ql-block">在那个村子里,陈建新的亲哥亲弟在村里还说着怪话,败说着他的过去:“人爱有钱的,狗咬穿烂的,把他死了就死了,把喔还有啥值得难受的,他就是一个真真的白眼狼么,他来到这个世上,也没有给谁丟下啥恓惶,我这个当哥的,都没有用过他兄弟一分钱嘛,他娃都不想一下,他是怎样上大学的?把他死了,我连一滳眼泪都没有,哭他能顶啥用呀?哭他,还能把他哭活来吗?他就是活在这世上,他和他哥的关系那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刀割水洗。咱管人家喔事干啥,关住门吃稠喝稀,你就看你自己的娃咋长大。”</p><p class="ql-block">陈建新的一个嫂子在家里的大门前端了一盆浓浓的盐水,那女人一面洒水一面说:“洒洒洒,大鬼小鬼别进门,迟不死,早不死,死在这个时候,真真的把人都能叫他晦气死,在世不好好的活人,死了都不让他进这个家门,说到底,他到底给谁咋咧么?这屋里的人,都没有用过他一分钱。他死了,变成了游魂野鬼,就不让他进这个家门。他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他和这屋里的人,能底能有个啥关系吗!我才不哭他。就是说他把话说的多了,都白白地浪费我的涶沬星子,这对他小伙简直就是上天报应。”</p><p class="ql-block">村里一个多嘴多舌的妇女,从那边向陈光明走来,她拍了一下陈光明的肩膀,多说了几句她在村里的见闻。最后她下结论地说:“兄弟没有钱么,兄弟没当乡长嘛,好我的老师哥哩,喔人没钱了就是可怜,在世没有钱接济人,死了都没有人哭。人呀,就把这世事看得淡一点,人亲门亲说到根夲都没有钱亲,有钱能使鬼堆磨。”</p><p class="ql-block">那女人中等的个头,外露的牙齿,开朗的性格,头上留着两条油黑油黒的短辨子,年龄约有二十八九岁,说话声音有些沙哑。是农村人嘴里经常说的见面熟。</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见到生人就笑,第一次见到不熟悉的人就用手拍打着你身上的尘土,第一次见到不认识的人就把你叫哥,第一次见到不了解的人就说他在逝者家大门外的所有见闻。叫完哥说完事以后,她说:“好哥哩,在这世上人都没有钱亲,这就是世事,我们乡下人就是这认识,不知道你们县城里的人咋想这事哩。钱亲,钱比他妈都亲。把喔做事眼光都不放长远一点,建新的娃难道就一直那么小吗,就不会长大吗?这世上,别说你不用人,喔谁都有他用人的时候哩,到时候他可别后悔。还给娃当伯哩,他把黄河看成了只是一条线,把事做得那么绝,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简直就是说人话不做人事。”</p><p class="ql-block">说完话以后,那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远了,望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陈光明站在乡野的风地里一动不动,呆若木鸡。</p><p class="ql-block">稍许,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中华民族,有着民心向善的文化沉淀,这个女人说的话,是从祖上多少先辈人那里传承下来的,是那样智慧,善良,爱憎分明,童叟无欺,世上还是好人多。而对于一部分国人的灵魂,依旧是那样彷徨和麻木,秋风吹过了将近一个世纪,这个村子里的人,从陕西到浙江,怎么和鲁迅笔下的鲁镇一模一样啊。然而所不同的是,村里的狗变了,那狗变得越来越小了,越来越听话了,有的还被新过门的儿媳妇亲昵地称为儿子。天不变,道亦不变。自己一个人慢慢去体会,给谁说了又能顶啥用啊。”</p><p class="ql-block">那天安葬了陈建新,陈光明几乎在一天中,他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他翻开一夲书看一会儿,然后就什么都记不清楚了。</p><p class="ql-block">夜深了,在陈建新学校的房子里,妻子对儿子说:“你爸去世了,咱在这间房子里也住不远了,毕竟有政策规定,人家不赶咱,咱都要走,就是迟走早走的事,没有你爸的人了,咱娘们俩个还住在人家这里干什么?不要忘记你爸生前的那些朋友们,用平和的心看待这个世界。学校里的一些女老师一面哭,一面说着怪话,有人哭着说,‘陈老师,你是被人骂死的。’有的哭着说,‘陈老师,你是被人打死的,’有的哭着说,‘陈老师,你死不能瞑目,丢下他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其实,你爸的真正死因,是他的心脑血管疾病,都几年了,因为你年龄太小,妈害怕影响你的学习,就一直瞒着你,现在一切都成了事实,妈就告诉你,他的病固然与生大气有关,我们去医院查过,人家医生说,让他不要喝酒,不要激动,要注意休息,他就是不听话,事到如今,把妈都能后悔死。”</p><p class="ql-block">说到这里,她终于放声大哭了,她的哭声,整个夜色中的晨光中学都能听到,这哭声,是对过去岁月的控诉与告别,这哭声,是那样深情,那样悲惨,那样体现出一位年轻妈妈泰山压顶不弯腰的豪放、激情与勇敢。这哭声,告别了暂短的浪漫,相依与单纯,使好人动容,天地垂哀。这哭声,撕碎了每一颗晨光中学教师的心。陈建新带着一腔怨恨走了,陈建新带着顾若溪的咒骂和嘲笑走了,陈建新带着学校同事对他的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走了,但他没有带走亲哥亲弟的一滳眼泪。逝者逝了去,生者还要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