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月的最后一天

罗雁

斋月的最后一天

罗雁/文

　 明天是斋月的最后一天，又是舅舅过世十周年的祭日，回族称“过乜贴”。舅妈打发表妹摸黑过来叮咛我，说怎么忙也要请假。传说斋月里下世亡人的灵魂停留在家里，不去看舅舅他会伤心的。计算一下时间，电话请好假，便严严实实裹好大衣围巾，风风火火将表妹推进了出租车。

　　天冷，夜黑，没来得及喝一口水的表妹，带着满身的寒气，一脸的不高兴: “说风就是雨，明天打早赶过去还怕来不及？”不是来不及，只是那开斋的气氛，那仪式的过程太令我神往，便对表妹道歉说:“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四十里路走完，十点半才到了舅妈家。浓浓的油香和煮肉的蒸气和着老太太的笑脸，真像是在操办喜事。舅妈说，开斋的日子“过乜贴”和办喜事差不多，程序一样，只是目的不同。

　 大家把早两天就炸好的油香、馓子，还有糖、茶、小吃、熟肉分别装在一样大小的纸包里，套上一个手提袋，一共是三十份。再将冰糖、红枣、桂圆、枸杞、青茶等干果分别放进茶盅里，一应码齐摆好。做罢已是深夜两点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原来别人早已起床忙碌着，看时间才是清晨五点半。舅妈的两个老姐妹已轮流在自家的洗澡间沐浴罢，男人们则统统离家往清真寺里洗大净，然后上寺、上坟。斋月里每天要做的头等事便是洗大、小净，并有严格的要求和讲究。

　　而开斋这一天的沐浴更是非同一般，男女老少一律不可免去。这时的沐浴是人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洗礼，等于生命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的脱胎换骨，象征着旧的东西和罪恶统统洗去，新的生命从此诞生。这样的沐浴很神圣、很纯净，大家自然很清楚，便自觉去完成。

　　斋月里，早晚饭两头不能见太阳。忍受饥饿是封斋人最直接的反省和思过。好在冬日里的斋月天短夜长，白天一眨眼便过去了。我问老人：“白天口渴了能喝水吗？”舅妈的小孙女才七岁，认真地说：“唾沫也不能咽！”看老人的脸色，透着兴奋，分明是告诉我，她的精气神很不错。

　　收拾净屋子，静心燃上香火，下寺上坟的男人领着念经的阿訇三三两两相伴着进了屋，数数共有29位，难怪"乜贴"准备了30份。舅妈说：“请了四方阿訇，一方是一个寺。”这四方清真寺的念经人都聚在一处，那经声一定会震响半条街的。好在舅妈家客厅大，又是独门独院。

　　仪式开始了。男人跪坐在客厅醒目的地毯上，女人们则躲在小屋或男人的背后低着头，男人在前女人在后。这时间，即便是小男孩，也可以随便挡在老太太面前。男人张扬着所有的尊贵、威严和权势，对女人不屑一顾，让年青女人不可理喻。

　　好在只是几个时辰的忍耐，便也入乡随俗了。大表嫂递给我一顶花色的盖头说：“戴着，别惹人耻笑。”女人们盯着我戴上盖头的样子，都说好看。其实我心里感激的不是她们的好言好语，而是赞美声中的那份真情实意。

　　诵经声响起，家人跪坐，低首聆听。音由弱到强，由低到高。长音悠扬，短音厚重，如流星明月，浩气荡溢。顿时屋内弥漫了宗教最浓烈的色彩。

　　离我不远的小阿訇，头戴镶金滚边小花帽，身着阿拉伯式暗色长袍，看上去最多有十八九岁，声音稚嫩、清亮，也最好听，缘何经文熟练且又有章法，透着与众不同?以年龄推算，一定是阿语学校的高才生，细细听来，几乎合诵中的每句接头处，都是由他最先吐出前半个强音，众声随之以弱音而合上拍节，逐渐汇成激流，翻云腾浪，如排山倒海之势，果然震响了半条街。

　　这交响性的合唱把握着旋律、节奏和强弱，也颂扬着人间的真善美，似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钟声敲响，音乐便乘着歌声的翅膀飞向天际，撒向人问，让我神舞情迷，如痴如醉。领诵是由德行好、威望高、四方推举拥戴的大阿訇担任。领一句，合一句，然后是齐诵。和音中偶尔还会飘出一两向腔调翻转八度音程的华彩声，既空灵又悠扬，是天堂之乐，还是天籁之音？眼前油然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庄严美丽的场景。

　　冬天圣诞节平安夜的钟声和教堂唱诗班的合唱声；夏季盂兰盆节庙会寺院的木鼓声和飘散飞扬的禅院梵音。不同宗教、不同风俗，竟有着如此异曲同工的美妙之声和无尘境界。

　　宗教原来这般的相通相近，相连相和，就如同深不可测的太极图，永远连接着宇宙的天体空间，无边无际。开斋诵经是一年里大小宗教活动的极致，像汉族过年的爆竹声，又像西方圣诞节的唱诗声。这时候，人们的心里充满了对真主的崇拜，对新生活的感激。

　　古兰经唱起来或听起来比平时就更好听，更入耳。再看那诵经人的神态，安然中透着祥和，宁静里注满了虔诚。充满着对亡人深深地悼念，对老人浓浓的挚爱，就像我在寺院里看到的观音像，标着“普度众生，大慈大悲”。

　　接下来是开斋经的结束句，也是仪式的最高潮。结束句反复不断地重唱，有三句经，每向重复诵唱三十三遍，三句共是九十九遍。听老人讲，这套经称“大了”或“大腕”。我不知道“大了”“大腕“是什么意思，但明白是古兰经里最多、最长的一句。

　　凡做大事必然要诵大经，当然给阿訇的乜贴也相对多一些。多多少，可依据家庭经济条件而定，少则五元钱不嫌少，多则百元钱不嫌多。九十九句结束，大家捧双手洗面，称为“接朵” 。

　　此时家中长子要起身向全体念经人致谢，依年龄大小按顺序散“乜贴”。人人一份，还要将早已准备齐全、包装讲究的糖果、牛羊肉、油香等礼品呈上，也是见人一份。念经人谢过带走乜贴，也意味着带走了斋月里过世亡人的灵魂。这习俗，极像汉族清明节的祭祀。

送走阿訇，东方已大白。云霞斑斓处阳光普照，天、地、人几平在同一时刻接受了这神圣的洗礼。处处生机勃勃，万象更新。随着晨曲的尾音，开斋节的帷幕终于羞涩地拉开了。

　　往下的内容，便和汉族的过大年一样，完全没了礼俗规矩，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欢腾雀跃，喜气洋洋。摆上宴席，家人团坐一处，你谦我让，喜笑颜开，喧闹声冲淡了斋月里的一应讲究。大家穿上鲜亮的服装，戴上最贵重的首饰，相拥着走出家门去访亲问友，互道平安。

在一片“色俩目”声中，回族人在给生活、给各方朋友带去美好祝福的同时，也以真情厚意虔诚地送走了斋月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