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不是山

思莜

　　我的父亲不是山，瘦瘦小小的个子一点也不伟岸。他曾是走乡串巷的货郎，而后是小县城商店的营业员。小城里可能有一半人认得这个永远笑容可掬的小老头 。父亲没有生在富裕的家，更没沾上书香世家的文墨，私塾三年仅可成为商店的“账房先生”。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爸爸》我特别犯愁，我嗔怪父亲太平凡，平凡得让我无话可写，更无法炫耀。我甚至在心里暗暗责怪父亲为什么这么瘦弱？

1996年的盛夏，父亲静悄悄地孤独地离去，像一支利剑重重地重重地击中了我的心。我流不出眼泪，眼泪都化成了血，血在心里流。40多年父亲的默默相伴，让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会这样永远守在我身边。我忘记了人会有生老病死，我忽略了父亲已是70多岁高龄。我更是无视了父亲一人孤独生活了30多年。我不相信父亲会撇下我们而去，一如当年母亲病逝，盛年的他硬是一人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而今当我步入晚年，岁月洗尽我的幼稚，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尝历经人世的喜怒哀乐，对父亲的思念愧疚就如一座沉沉的山压在心头 。

1960年母亲因病离世，哥哥12岁，我不到10岁，妹妹才6岁。小家的天塌了，当祖母悲泪长流哭诉“为什么黄梅不落，落青梅啊”时，当我们三兄妹哭着一团时，伤心欲绝的父亲把我们紧紧地搂在怀里。父亲温暖的怀抱让我们顿时安定下来，这瘦弱的身躯让小小的我们感到了强大的力量。

时光漫漫，我们在慢慢长大。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时期啊！

1963年我上初中了，当我拿到华容三中的录取通知书喜不自禁，因为雪儿桃英学娅我们约好一定去老革命根据地上学，哪怕路途遥远。可是父亲迟迟不让我去，我着急生气。后来才知道父亲不舍得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正托在一中教书的表哥陈准之给我办转学。我一听就哭了任性地说:“我不读书了!”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明天送你去三中。”在这轻轻一声“叹”里我没读懂父亲的爱。第二天父亲担着我的行李和箱子，我欢天喜地跟随父亲踏上了五十多里路途。慢慢地我越来越走不动时，当行李担在父亲肩上越来越沉重时，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五十多里山路是何其艰辛，这家和学校的距离是父亲对我的不舍和牵挂。在学校三年，我隔十天半个月总会收到家里带来的菜啊，零食啊，黄豆糯米粉。原来父亲送我到学校就结识了总务贺主任。每次托上县城采购的贺主任给我捎来。那年，那月这一瓶瓶的菜，一包包的零食是怎样填饱着饥饿的少年？

初中毕业后1968年我下放农村，屡屡招教招工无果，妹妹对我说:“姐姐，每次爹爹看见别的知识青年招上来后，他都偷偷流眼泪。”我听后很心酸。对于无权无势的父亲他唯有暗暗流泪把一份父爱融化在泪中。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骂过我们，他可能连骂人的“粗话”都不会。当我们犯错了他最重最重的话是“你这个女伢子！”但有一次动怒让我和妹妹非常惊异害怕。哥哥偷偷去打泡泅被发现，父亲声色俱厉地搬来板凳让哥哥趴上面，吩咐我和妹妹去拿“刷条子”（一种专门责罚小孩子的竹枝）。我和妹妹屁颠屁颠找来了两把“刷条子”。在哥哥哭天喊地时，我们见到了父亲的严厉，这种爱之深责之切迸发的严厉也让我和妹妹“现场领教”再不敢任性妄为了。

父亲一辈子就守着个小商店，与线头针脑小百货为伍。这小小的柜台是他人生的舞台，无数个日日夜夜，父亲总是满面笑容在这里等待他的顾客。那时的人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无论多挑剔的人多会算计的人，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解释耐心接待让顾客满意而归。好多人被感动，总是绕道来这小商店找“罗嗲”买东西。父亲六十该退休了，又被公司领导挽留，他老人家十分骄傲地告诉我们“领导舍不得我还留我上班呢！”见他如此高兴我也特别欣慰。一直工作到到六十五才回家颐养天年。在这小小的舞台上他永远是一缕春风一束温暖的光。

父亲念念不舍 离开了他站了一生的柜台，没有了他熟悉如自己孩子般的商品，没有了来来往往如朋友般的顾客，父亲落寞地回到了空落落的家。祖父母早已离去，我们也羽翼丰满飞离了父亲的呵护。孤独寂寞就如无处不在的空气包围着父亲，可是我们在哪里啊？我可曾感受到了父亲的孤独?

父亲用他敦厚善良坚韧温润呵护着我们的成长，也滋润着身边的人。多年后我们成家立业为人父母了，姑妈（父亲的姐姐）流着泪告诉我:“你姆妈走后好多年，你爹爹多次去你姆妈的坟头痛哭！”听到这话我泪流满面揪心地痛，为父亲的孤独，为自己的忽略。母亲的墓地坐落在依山傍水的牛桊山，离县城十里左右。父亲是在怎样的孤苦无助悲伤中，一次又一次步行往返一二十里，来到母亲身边……倾诉他永远的伤痛与轸念 ，又用我们的成长来告慰母亲。1996的夏天，父亲穿越36年的时空来赴与母亲的约定，真正回到了母亲身边。在树林葱葱青草茵茵的墓地，有了母亲的陪伴父亲再也不会孤独。每年清明我们来到这静静的山林，来到父亲和母亲的墓前，一捧鲜花，几炷香烛，我默默席地而坐让清泪长流，我暗暗许下一心愿:当我回归自然时，我一定回到父母的身边好好陪伴他们，以尽在生未尽的愿。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依稀记得 母亲走后，好多关心父亲的人来家作介绍，他总是以“上有老下有小”婉拒着。祖父祖母多次劝说没用。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拒绝着好心人？但我心里暗暗高兴着，我害怕传说中的后母，更害怕父爱被夺走。不谙世事的三兄妹看不到父亲的艰辛，不懂父亲的寂寞。光阴似箭我们无忧无虑地长大了，我们的父亲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垂垂老矣！母亲走时父亲正值“不惑”盛年，36年他孤独地跋涉在属于他坎坷人生之途。他用瘦弱的双肩为年老的祖父祖母和年幼的我们撑起了这个温馨的家。他用忠贞不渝守护着对母亲的这份爱。今天我用满头霜发读懂了这份深深的爱，呜呼，“子欲养而亲不待“，无能弥补的回报，无法释然的无奈和无边的悲哀像一枚枚钢针再次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亲爱的的父亲离开我们27年了，一直想写他，但每次提笔我就泪流满面。每当夜深人静时，每在清明节我都在深深地想念他……

我的父亲不是山，他像一条静静地孤独地奔流在山间的小溪，永远那么涓涓流淌不停不息。父亲他那清泉一的善良温润坚韧坚贞一直在，在我心里，在我骨子里 。

父亲不是山，我却看到“峰” 。父亲不是山，背影何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