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若痕》七十六

心雨

<p class="ql-block">  经过昼夜旅程,紫菊和大嫂走进大平姐熟悉的门。门楼,还是原来的那个土门楼,门,还是原来的木头门。走进庭院,紫菊一眼就看见西边那株黄元帅苹果树,如今已然长成了枝繁叶茂强壮的大树。黄元帅品种还是父亲改接的,曾经是黄秋,这里人们叫的很土“长把”,顾名思义就是果实的柄长的长。还有,一株是大平姐后来种的桃树,也长成了大树,庭院里秋意深深。房屋,还是原来的房屋,家里的摆设,还是大平姐结婚那时的摆设,这十六年来,大平姐的生活,丝毫没有改变,依然过的清贫。紫菊目睹着这一切,只觉得一阵阵的心痛。</p><p class="ql-block"> 房屋里,大平姐的公婆都在,三个孩子也在,最大的后生凯明十五虚岁了,最小的后生才三岁,老二是闺女七岁了,他们都在家里。三个孩子蓬头垢面,家里又脏又乱,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令人不禁想到的便是:没有妈的孩子,是人生最可怜,最不幸的事情。紫菊和大嫂待了一晚上,就坐上公交车赶到张家口市附属医院。大平姐已入了院。</p><p class="ql-block"> 当紫菊看到大平姐的那一刻,姐妹俩都愣住了。大平姐老了,皱纹爬满了消瘦蜡黄的脸庞,头发苍白了一半,腰身佝偻了,穿着单薄,衣服很陈旧。紫菊在心里一阵阵感叹,不相信,姐姐仅有三十六岁,苍老的看起来就像四五十岁的年纪,由此可见,她过得不但贫苦,亦过的并不舒心如意,紫菊的心里很难受。大平姐认出紫菊她们了,很惊讶,赶紧迎上前笑着说:“你们怎么来了?”</p><p class="ql-block"> 大嫂说:“凯明爸去信,说你生病了,我和紫菊就看你来了。”</p><p class="ql-block"> 大平姐说:“你们家里都有小孩,来做啥?”</p><p class="ql-block"> 大嫂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紫菊不能走,她要陪陪大姐,等她做了手术,然后,等她病情稳定了,过几天再走。手术通知还没有下来,紫菊就领着大平姐到医院外溜达,到了一露天市场,有卖菜,卖水果的,卖衣服的。紫菊给大平姐买了一条流行的绒布花裤子。大平姐死活不要,说:“钱不要乱花,留下看病。”紫菊说:“看病有钱,你不要管。”就这样,大平姐没有再阻拦。她抱着花裤子,喜欢幸福的微笑着。大平姐对紫菊说道:“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坐坐。”紫菊就跟跟随着大平姐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大平姐提起了她最小三岁的儿子时,她是满眉满眼满脸的笑容和幸福,紫菊没有顺着她要说的话题而发展说下去,她却问大平姐的病因。大平姐长长叹一口气,紧锁愁眉,说道:“看我这点儿球命!”然后就闭口不说了。姐妹俩就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过了良久,大平姐就讲述了她生病的过程,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满心的幸福,先讲述了他最小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三年前,大平为了生下腹中的儿子,是经历了那个年代人所皆知,却无法感同身受的艰难。大平肚里怀的孩子已经是第三胎了,在当时的政策里规定,是超生;在法律的章法里,属于违法。她怀胎三月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明白这是违规违法,但她没有丝毫的意思畏惧所谓的违规违法,也没有丝毫意思要做掉肚里的正在慢慢生长成为一个完整的新生命。待到她肚子愈来愈大愈来愈明显的时候,她几乎是不敢出自家街门的,害怕被别人看见,说了出去,或者是被举报。然而结果,还是应了那句话:纸包不住火。村委会派两个人到大平家,正好大平和男人都在家里。于是这两个人做了大平的思想工作:媳妇儿呀,你千万不要生下来,第三胎是违规违法的,是政策法律都不允许的,再说了,就你家这条件,我们老百姓的条件,多养活一个孩子,就多一份负担,大人小孩跟着一起受罪,趁孩子还小,流了吧,你也少受罪。大平男人昂昂地随口应着。坐在炕沿儿边儿的大平却一直低头不语。大平男人送走了两个人,大平坚决地告诉男人:“我不能做掉我肚里的孩子,我要躲出去,生下孩子再回来。”男人唯唯诺诺犹豫不决,过了会儿说道:“要不,还是做了吧,没听人家说,就我们这条件儿,能养得起吗,我们也是活受罪呀。”大平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当然不心疼了,你当时是为了快活,可孩子在我肚里头,我遭受了多少的罪,我现在拾掇衣裳现在就走,去你二舅家躲一躲。”她说着就开始拾掇衣裳,㧟着包袱,然后让男人骑洋车把她送到他二舅家里。当男人推着洋车出了街门,忽然看见村委那两个做思想工作的人竟然没有走,在街口踅来踅去把守着。男人赶紧调转车头冲进街门,向挽着包袱的大平格挤眼睛,努努嘴示意门外有把守,大平会意就急忙一路小跑到家里。大平就等到半夜三更,想把守的人这会儿肯定回家睡觉了,就算他门还在那里,估计也被冻的木了。大平让男人悄悄挤出街门,探探情况,男人吓了一跳,漆黑的夜里,有两条黑影在窜动。大平男人立马就明白了,他们是毫不松懈寸步不离在把守,看来,是和我们死磕到底了。男人回到家里跟大平悄悄说道:“他们还把守在街门口,看来,是走不了了。”大平一听,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团团转,忽然她计上心来,在男人耳朵嘀咕了一会儿,于是,她㧟着包袱出了家门,男人也紧紧跟在身后。他们到了西墙下,男人瘦小,身体轻盈,他翻过矮墙头,轻轻叩玻璃叫醒了邻居。邻居披衣走出来,大平男人和男邻居咬了片刻耳朵,然后,示意大平也跳过墙来。然后大平和男人出了街门,他们扬长而去。这个金蝉脱壳的办法还是大平想出来的,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平,突然间想出这么高明的办法,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大平和男人冒着呼啸凛冽的寒风,徒步二十里之路程,赶往男人二舅的家。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乡间小路坑坑洼洼曲曲折折,大平一路上是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快破晓时,大平和男人终于到了二舅的家。以后大平就躲避隐藏在这里,等到生下孩子,再回家。来年的夏天,大平快要生了,村委里的人没有找到这里,大平就完全放下了警惕。这天傍晚,大平和以往一样,吃过了饭,在庭院里和男人的二舅一家人,还有邻居拉闲(闲聊)。忽然看见街门口影影绰绰冲进三四个人影,大平以为是邻居闹来串门,所以,没有怀疑,仍旧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和他们拉闲,只见一个男人三步并作两步极速到了大平跟前,喘着气激动地说道:“大贵媳妇在这里,找到了!”大平瞬间就明白了是村委会派的人。看来他们做计划生育工作,做的是严查不怠,滴水不漏呀。就这样大平姐被村委会的几个大汉带走了。带走大平的是村里派的一匹骡马车,一路上虽然颠簸,但对于挺着快要临盆大肚子的大平来说,还是不错的,还得感谢村委会,他们想的挺周到的。大平直接就被拉倒了镇医院,并给她安排了睡觉休息的房间。房间就她一个人,而且生了煤炭的铁炉,房间里是暖意融融,但是,大平哪里能睡得着觉呢。她此刻是焦急万分,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皮,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在想:如果这次逃不脱他们的手心儿,那孩子就会……她想到这里,不敢往下再想了。她完全乱了方寸,想:今儿就算是门口有把守的,她也要孤注一掷了,能逃跑了就逃跑,当她推门的时候却怎么使劲都没有推开,原来门被反锁了,她一下就瘫倒在地。她坐在冰冷的地上,无助地哭了,倏然,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咣咣咣,使劲拍打着房门,并大声叫唤道:“开门开门,我要去茅厕,快憋死我啦……”她故意把话尾巴拖的长长的,这样会引起他们的重视。过了会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两个男人,他们就是村委会派的那两个人。大平气愤地说:“你们心眼儿咋这么孬呢,想憋死我呀?憋死了我,你们要偿命的。”就这样,大平去了茅厕,那两个人紧紧跟在大平屁股后面,快到茅厕的时候,大平突然站住了脚,没回头气恼地说道:“你们也进来吗?”那两个人看见大平站住了,他们也赶快收住了脚步,听到她这么一说,两个人脸都红了,其中一个人忙不迭道:“你去你去,我们就不跟进去了。”然后两个人倒退几步,站定了脚跟,等待大平出来。他们好像是吃了上次的亏,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一定不能让大平再给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高明的金蝉脱壳办法,悄无声息的逃跑了。所以,两个男人半步不离开茅厕,一点不敢马虎分神,村长交代了:这次是关键的一次,绝对不能放跑了,放跑了,就追你们的责任不说,到最后,你们连一分酬劳也拿不到,还有,你们以后就卷铺盖走人,大队不再重用你们。要知道,这可是国家政策,超生,不但给小家庭带来贫困,同时也给国家带来贫困,要知道,国家的土地是有限的,当今中国农民比例是国家的百分之快七十呀!国家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农民老百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咱们农民老百姓,同时也是为了国家!所以,两个人牢牢记得村长字字掷地有声的一大长串的话,他们丝毫不敢松懈大意。两个人以为大平是小便,站了会儿,她还没出来,又站了一会儿,她还没有出来,于是两个人同时想:懒牛上坡屎尿多,算球,抽根烟,解解乏,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圪蹴下,掏出烟袋,卷起了旱烟。两个人吐着一圈儿一圈儿飞舞荡漾开去的烟雾,很解乏,很惬意。这两个男人搞计划生育工作,可谓是精忠为国效劳,他们不是去那家盯梢,就是去那家蹲守,多些天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大平小便了之后,偷偷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当她看到他们抽烟,抽的兴的,抽的陶醉自我的时候,她紧紧抓住这瞬间就消失的机会,万分谨慎翻过半人高的茅厕矮墙,蹑手蹑脚尽量离他们愈远愈好,焦急地祈祷着:老天爷,千万,千千万,不能让他们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直跳到嗓子眼儿。眼看就逃出医院的大门口,猝然,她踢响了脚下一块石头,恰好惊动了他们。那块该死的石头,害的大平逃跑失败。大平又被反锁进房屋里,她此刻几乎是万念俱灰了,垂头丧气地傻坐着,一直做坐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天亮了的时候,镇医院来看病的人倒是寥寥无几,大多来的竟然都是挺着或大或小肚子被定为超生的妇女。并不宽敞的医院大院里,拴满了驴车马车骡车牛车,医院外还有很多。那时候,代步的除了洋车,就是骡马车。做了流产引产的妇女,肯定是疼痛难忍身体孱弱,所以,必须有骡马车拉回家去。大平快要生了,肯定是引产了。大平听到外边一个女人说:“流产不太痛苦,引产,对女人身体伤害太大,也让女人撕心裂肺,因为要把孩子一块一块的剪……”她突然不说了。大平听到这里,吓得脸色惨白。大平引产的手术被安排在后面。大平要去茅厕方便,是真的憋不住了,村委派的那两个男人更是是紧跟其后。大平到了厕所,准备方便,突然看见茅厕大坑里成了血的颜色,而且隐隐约约看到小孩的一块块破碎的肉体,惨不忍睹,她啊了一声,就瘫倒在地。茅厕外的两个男人都听见,犹豫了片刻,感觉不妙,不管那么多了,小心进了茅厕,一眼就看到大平瘫倒在地的一幕。大平被医院的救护人员抬进房间,赶快抢救,过了半晌,大平苏醒了过来,但她身体非常的虚弱,所以医院决定等大平的身体安稳了,再做引产手术。奇怪的是,就在当晚,大平生下了早已被判了“死刑”肚里的孩子,母子平安。当大平姐讲述到这里的时候,她泪光点点,蜡黄消瘦的脸上挂满了幸福微笑。紫菊感叹道:这就是母亲!但是,紫菊依旧迫切的想知道大平姐生病的过程。大平姐微微一笑,自我解嘲地说道:“看我这点儿球命!”大平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落到如今悲惨的境况,却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命太苦。其实,她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诚然,是有原因的,但她却把这些来自他人和自己的原因,合起来说成了自己的宿命,是老天爷安排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大平姐又喜得一个健壮的小子,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又苦又累,但是她心里充满了幸福,这是对本来就来自不易新生命的敬畏和呵护。孩子快一岁的时候,大平在喂孩子吃奶的时候,无意间突然感觉左乳下方疼痛,一摸,摸出一手指肚大小的疙瘩来,她跟婆婆讲了,婆婆轻描淡写的说:“没事,上火了,火疙瘩,是奶水憋的。”她一副司空见惯的态度,然后,用嘴巴吮吸她所说为的火疙瘩。大平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就信以为真,也没有当回事。时间过去半年了,那左乳下的疙瘩更加的大了,有杏核那般大。大平就又跟婆婆说了,也跟男人说了,男人满不在乎的说:“我又不懂,你问孩子奶奶。”然后一拍屁股就走人。婆婆呢,依旧是按照土办法,吮吸火疙瘩。(未完待续)</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