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曾经的家

隔篱莲影

文/隔篱莲影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忘记过去，忘记那座曾经生活十几年的古城，忘记那个我留下太多回忆的小屋？因为它们于我已经是那么遥远。  

只是，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岁月的碎片，那些沉淀在心底的快乐和忧伤，会常常不由分说地浮上心头。

二十多年前，我走出校门，来到这个地处中原、有着“九朝古都”之誉的小城。当时，我一心只把它当作我命运的中转。因为，年轻时心高气傲的我，总以为梦想是在更广阔的远方，总以为那艘理想的白帆船是在天涯。        

可我没想到，我会在此一待竟是十六年。   

　　在最初的几年里，我朝思暮想的都是如何离开这座古都，但我并不清楚究竟要去哪里？我只是不满足眼前的生活，我只是向往远方，而考研是我实现人生目标的唯一途径。在那些形单影只、面壁苦读的日子里，书本成了我唯一的伴侣。                

记得那是冬日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独自在办公室里看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放在脚边取暖的电炉已经熄灭，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寒气袭人。我艰难地挪动着冻僵了的双脚，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等意识完全清醒，才发觉天色已黄昏，窗外大雪纷飞。        

我站在窗前往外望去，白雪已覆盖了房屋高高低低的屋顶，覆盖了树木大大小小的枯枝，也覆盖了行人寥寥的街头巷陌。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那一刻，我看到的并不只是风雪黄昏，而是我所处的冰冷的现实。由“远走高飞”的理想鼓涨的貌似坚强的外壳瞬间被彻底击垮，我回到小女人的本来，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脆弱。

　　也许是那场大雪改变了我的初衷，改变了我对于未来生活的期许，以至于我放弃了原本拥有的信心和坚持。在其后的若干年里，我曾经无数次的痛恨过自己的怯懦。但现在想来，那冷到心底的寒意仍然挥之不去，那或许是我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        

后来，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一颗心不再流浪。那些布置新家的日子，辛苦中伴着甜蜜。那个温馨的小屋，有我自己画图设计的组合柜，有我亲自制做的窗帘、沙发套、椅垫、墙饰……，还有清晨洒满窗台的阳光，有傍晚映照墙上的晚霞。        

再后来，我有了心爱的女儿，初为人母的日子，心情紧张却充满幸福。从最初每天打交道的奶瓶、尿布到后来的玩具、画书，再到后来的舞蹈、钢琴、绘画、围棋……，天资聪颖的女儿样样都学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我们带着她走过大大小小的街道、形式各异的课堂。或许慈悲的岁月老人记录了我们三口之家一起度过的那许多充实而快乐的时光。

　　十六年里，我渐渐融入了这座城市，接受了它的平凡和古朴。而这座古城，也以它一贯的善良和宽厚抚慰着一颗落寂的心。我逐渐与它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一种荣辱与共的情怀，我不再像当初一样想逃离它。或许，我当初想逃离的原本就不是这座城市，而是一种无根无定的生活。        

十六年里，我见证了这座古城所发生的许许多多的故事，那些快乐的和忧伤的生之序曲，那些饱受生活煎熬的人们，还有那些戛然而止的鲜活的生命……。它们让我逐渐看清了生活的本来面目，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        

十六年里，长发变短，明眸走向暗淡，而青春走远，年少时飞扬的梦想已经云散，只留下一颗静看成败浮沉的平常心。

　　所以，几年前，先生从国外回来，说他合作研究的外国公司要在上海成立分公司，我们可以迁居上海。听到这样的喜讯，我并没有预料的那么兴奋。不过，能够去大都市生活总是可以满足我那颗固有的无可救药的虚荣心。        

接下来是转户口，找工作，为女儿联系学校，一切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我们很快在上海安了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渐渐地我似乎忘却了那个我曾经生活多年的家。        

直到有一天，先生说我应该回去看看，收拾一下房子，说他原来工作的研究院可能会将房子收回，因为按理说那套房子我们只有居住权。我猛然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五年。“我是该回去了。”我说道。一半是答应他，一半是说给自己。

　　在一个夏末初秋的黄昏，当我回家乡探完亲，乘上开往古城的列车时方才意识到，这或许是我在这条线路上的最后一次旅行了。十六年里，我不知多少次往返于这两座城市之间。在最初的几年里，两地一直没有直通车，我不得不在一个小镇中转。后来总算可以直达了，但旅途的疲乏加上和亲人别离的伤感，使得我在乘坐这躺列车时没有过几回好心情。        

与以往一样闷热的车厢似乎有意让我重拾记忆，纷乱的思绪令我难以入眠。听着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往事历历……。

 抵达古城时，已是凌晨，正下着小雨，路上行人寥寥，矗立两旁的高大的法国梧桐茂盛依旧，街心花坛里缤纷的鲜花一如往昔。偶见风格各异的崭新的楼宇，好似提醒我离开已有时日。

　　车子停在了我们住过的那栋小楼前。我不忍四下环顾，怕看到太多熟悉的面孔，更怕看到太多陌生的景物。只是低下头，踩着曾经熟悉的台阶一步步走到了顶层，拿出那串我曾带了多年，那天离沪时又特意装进提箱的钥匙开了门。屋内的每一样物件都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一碰一手黑。我走进卫生间想洗洗手，但水管早已锈死，无论我怎样用力它仍纹丝不动。好似对我几年不回家的无声的抗议。无奈，我按响了邻居的门铃。        

隔壁住着的是和我年龄相仿却已孀居几年的芸。如今，我仍清晰地得那个北风凄厉的午夜，芸年仅36岁的丈夫因心脏病发作突然离世时，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那段阴霾的日子里，我努力想劝慰她，却发现我自己也无法接受这样突然而至的灾难，只能陪着她一起伤心落泪。        

不知道为什么芸一直没有再嫁，是心里无法容纳另一个人吗？我不由得想到另一位女友，也是因心脏病突发离世后，与她青梅竹马且恩爱有加的丈夫，竟在她离世不到一年，就又洞房花烛。

　　芸开了门，热情洋溢的笑容一如往昔:“听说你要回来，我特意收拾了房间，你就住我这里吧。”我谢过她，告诉她我先生也回来出差，已在宾馆住下。从前身材丰满面容红润的芸，如今却全身披满沧桑。在室内熟悉的陈设衬托下，她消瘦憔悴的容颜，让我顿时感到“物是人非”的凄凉与无奈。唯一不曾改变的，是她固有的淳朴和善良，依旧是那个随时愿意施以援手的芸。        

我让芸来挑选一些她需要的家居用品，她挑了几样走了。我开始收拾剩下的东西。看到玻璃板底下已经褪色的照片，衣柜里一些没来得及处理的旧衣服，还有我尚未编织完的毛衣，我才意识到我们当时走得是多么匆忙！        

墙上贴满了女儿的涂鸦画作，还有我精心制作的装饰物。我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模糊的记忆也随之变的清晰。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女儿的一幅幅作品，收起一张张我未来得及拿走的照片,装入旅行箱，我要把它们和我的记忆一起珍藏。

　　最后是那些需要处理的旧物，我叫来了收废品的，把它们一古脑堆在她面前。只是在清理书柜时，我不由得翻开那整排的英文书，一本本沾着尘土，还有那数百盒录音带。想起和先生一起学英语的日子，恍惚间觉得遥远有如隔世。        

那位收废品的中年妇女一边认真地称着分量，一边清晰地报着数字，我含糊地应着。直到她拿出几张邹巴巴的钞票，背着大包小包走出了房门。        

霎时，屋内已经可以听得到回声了。        

此刻，一个人静静地在空荡荡的屋内，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我想起那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在这里忙碌的身影。想起那些细雨的黄昏，那些无眠的清晨，我如梦似幻的遐思与憧憬。想着想着，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潮水般的记忆突然决堤而来，所有的惊喜、愉悦、艰辛、委屈、失落同时涌上心头。        

不觉中我已泪流满面，我无从解释流泪的缘由。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忧伤、窘迫、绝望、希望……，千百种感受都化成了眼泪的滴滴咸涩。        

朋友催促我出来聚餐的电话再一次响起，我拭去脸上的泪，拿起手提包，习惯地照了照客厅的穿衣镜，一如从前出门时那样。

　　先生要去别处出差，我带着女儿回沪。告别古城的当晚，我拎着手中的旅行箱，恍惚间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漫游。而对于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来说，我只不过作了一回匆匆过客。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不止一个朋友这样问。        

是啊，我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也在问自己。        

我无从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我知道，今后，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四月里明媚的阳光下绽放的牡丹，再也听不到夏夜里梧桐树上知了的鸣叫。我甚至可以想象，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多么想念秋天楼前飘飞的落叶，想念冬日里漫天飞舞的雪花，想念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善良淳朴的人们，和那些早已情同手足的朋友。   

列车徐徐开动，古城的一切渐渐远去。    我只在心里低声说：别了，我曾经的家！

2006年9月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