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归 来 还 是 那 少 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毕 亚 娃</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的哥哥毕亚丁生来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的幼年不是在摇篮里度过的,而是充满了动荡和传奇。哥哥生于1946年,那时候丹东刚刚解放,可是还处于和国民党的反复较量和拉锯之中,他出生不久,党组织被迫撤出丹东,父母抱着哥哥跟随党组织转移,他们先后撤到宽甸、吉林,甚至渡江到了朝鲜。那段经历,母亲后来回忆说,那真的是跋山涉水、枪林弹雨、艰难险阻、风霜雨雪,什么都经历过了。那段时间,丹东也是谣言四起,几乎每天都有凶信传来,有的说父母和哥哥在撤退中被乱枪打死了;有的说哥哥被马踩死了;还有人说他们过江的时候淹死了。当时爷爷和姥爷已经去世,家里只有姥姥和奶奶两位年近50岁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他们每天在家里提心吊胆,以泪洗面。后来两位母亲相约一起去庙里许愿,说只要他们一家三口能够平安归来,两位母亲情愿一辈子吃斋念佛,感谢菩萨的护佑之恩。后来父亲母亲抱着哥哥回来了,回来的当天姥姥和奶奶就开始吃素,不再动荤腥。父亲和母亲又难过又焦急又心疼,百般劝说,但没有效果。后来,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威胁两位老人说:现在政府正在查“一贯道”,如果你们继续吃素,别人会以为你们是“一贯道”,会被抓起来。于是奶奶答应不再吃素了,可是姥姥坚决不同意,她说已经向菩萨许了愿,如果违背了会遭报应,会祸及子孙。她老人家从1947年开始,直到1980年去世,吃了30多年的素,没有再动一口荤腥。这件事令父亲母亲难过、内疚了一辈子。哥哥两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持续高烧不退,当时药品奇缺,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下了病危通知,这件事情被当时的辽东省委副书记、辽东省政府主席刘澜波的夫人知道了,对这位夫人,我母亲一直尊称她为大姐,母亲原名孙桂芝,参加革命后想要给改个名字,也是这位大姐为她取名孙坚,鼓励她坚决革命。′这位大姐知道了哥哥的病情,她把给刘澜波预留的盘尼西林,也就是青霉素拿出来给哥哥用,才挽救了哥哥的生命。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老师曾经布置了一篇作文,写一篇忆苦思甜的文章,题目自拟。我写的文章是《姐姐和哥哥》,哥哥前面曾经有一位姐姐,三岁那年得了急性肠炎,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个病,母亲抱着上医院,却遇上了日本鬼子戒严,封锁了道路,去不了医院,最终姐姐因为拉肚子脱水离开了人世。我在作文里详细的叙述了姐姐和哥哥不同的病情和不同的结果,文中有一段话:“哥哥的病比姐姐的病重得多,但是姐姐死了,哥哥活了。”老师在这段话下面打了一长串的红圈表示写得很好,这篇作文我得了100分。后来每当父亲和母亲谈起这些经历、这些往事的时候,哥哥总是会自豪地得意地说:“我的命大着呢!其实我应该算是中国最小的离休干部,我出生不久就参加革命了,那时候可是建国前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小我就觉得哥哥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他是那么清秀、整洁、文明、从不打架,从不说脏话,可是有些方面又跟别的男孩没有两样,也是那么贪玩、淘气、倔强、有主见,敢作敢为。有一年夏天,哥哥和表哥他们两个人商量着要去河里游泳,我听到了闹着非要跟去不可,两个哥哥怕我吵闹起来被大人知道,他们也去不成了,就只好带上我。到了河边,两个哥哥傻眼了,当时汛期刚过,河里的水又深又急,我是记不起来了,听哥哥们讲,河里用来防汛的“水牛”都淹没了。两个哥哥犯愁:把我一个人留在岸边,我一不小心掉进去会被淹死,如果我爬上堤坝走到马路上也有危险。后来哥哥提议说咱们把她送到前面河道分岔处的一片沙石地带那里,那边水浅,她既不会掉到水里淹死,也不能跑到马路上去,他们又能玩又能看到我,于是一拍即合。当时我们三个孩子的年龄,表哥10岁,我哥8岁,我当时只有4岁多一点。于是表哥让我趴在他的背上,告诉我搂紧他的脖子,千万别松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就乖乖的趴在了他的背上,表哥带着我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向对岸游去,哥哥在旁边护卫。现在想一想多么危险,两个不大的孩子,那么深的水自身难保,何况还背着一个更小的我,可是当时我们完全不知道危险,也是老天保佑,反正他们两个人带着我一路游过去,顺利到达了中间的那片真空地带,把我放到了岸上,让我自己在那里玩,他们两个人尽情在河里游泳,什么危险也没有发生。直到姥姥迈着小脚出现在堤坝上,两个哥哥才知道坏事了。这件事情的大致的情景我还有点记忆,之所以七十年挥之不去,是因为我们长大后,只要我们几个聚到一起,两个哥哥总是会眉飞色舞地讲起这段事情。他们反复强调那天的水有多深多急,怎样平安地把我送到了河企中间沙地,又是怎样被姥姥痛骂。依稀记得回到家里以后,两个哥哥被姥姥痛骂了一顿,后来姥姥拿起了笤帚要打,他们俩撒腿跑了,姥姥抓不到他们,只好也骂了我一句:“你个不知死的鬼,他们上哪里你都跟去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凤城有一条东西流向、穿城而过的河叫二道河,在城区内与另一条南北流向的二龙河交汇,交汇处就是凤城著名的”三道湾”,这里水域宽广,水深流急、暗流涌动,是游泳的好去处。但是也十分凶险,每年都有孩子在这里溺水身亡。学校和家长视“三道湾”为禁地,每年放暑假前,校长和班主任都会三令五申严厉警告,不许去三道湾游泳。可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刺激和惊险是男孩子们抵挡不住的诱惑。哥哥也一样,他不喜欢在平稳的水域游泳,说那是你们女孩子玩的地方,他要游泳就一定要去三道湾。他虽然胆大却并不鲁莽,每次下水前都会做好准备活动,做一下热身,活动活动手脚,防止在水里腿抽筋,所以尽管年年去三道湾,却也没出什么安全问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有一段时间,大约是在他初一或者初二的时候,他迷上了滑冰,每到星期天就会跑到冰场租一双冰鞋。本来是初学乍练,应该在边边角角没有人的地方先练习,可他练了几下觉得差不多了,就乍乍巴巴的跑到了速滑道上,滑冰的人都没法躲他。有一天被一个滑得很快的人猛地撞了一下,他滑出去老远后脑勺着地,当时就休克了,可他爬起来以后毫不气馁,还是继续滑。就这样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摸爬滚打,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他到底还是学会了滑冰。我想哥哥从小这种倔强勇敢、不怕苦、不服输,敢于冒险的精神,大约也是他日后纵横驰骋新疆50年、成就一番事业的重要因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哥哥天资聪颖,学习不甚刻苦,但也还算认真。他不是那种整天钻在课本里的学生,他的兴趣爱好极其广泛,喜欢唱歌,从小就是班级和学校的文艺骨干,还教我们各种棋类游戏。我记得哥哥教我的有动物棋、跳棋、军棋、象棋,动物棋和跳棋我很快就学会了。现在动物棋恐怕是已经绝迹了:下棋的双方每人有8个棋子,分别写着象一、狮二、虎三、豹四、狼五、狗六、猫七、鼠八,然后随机摆在棋盘上,扣着放,双方自己翻动棋盘上的纸片,象是老大,可以杀死所有的动物,只有最末的小老鼠是它的天敌,因为据说小老鼠可以钻到象鼻子里,把象弄死。所以每次玩这种游戏的时候,我都又高兴又忐忑,跳棋也很快就学会了,军旗和象棋我不感兴趣,学了两天不学了。哥哥还喜欢各种各样的体育运动,除了前面说的游泳和滑冰,他还喜欢打乒乓球、篮球、排球、足球、登山,反正所有的体育活动他都踊跃参加,无论是体育课、体育活动还是星期天,他都会玩的极其投入、汗马流水,他没有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小学一路顺利的升入了初中高中,在1965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央财政金融大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家哥哥排行老大,我是老二,在我们这个原生家庭里,我和哥哥相处的时间最久,受他的影响也最大。哥哥有许多优点,比如正直、善良、单纯、热情,这些优点,我们六兄妹都有,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家风,或者说一个家庭的价值观。哥哥也有许多不足之处,像他的率性而为,粗枝大叶,心无城府,有时候说话做事把握不好分寸等等,这些缺点在我身上也存在,但我有可能吃一堑长一智,而哥哥却初心不改,甚至是屡教不改。在他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好人,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他从来不懂得社会上也存在着欺骗、算计、勾心斗角。有时候我们劝他,开导他,批评他,他却总是笑笑说:“哎呀,也没上什么大当,我现在不是也挺好?”。哥哥就是这样,君子坦荡荡,他永远是这样快乐、自然、豪放、大气,无忧无虑,活出了人生的一种大境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哥哥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指导我读书。大约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有一天哥哥见我在一个笔记本上抄录一些豪言壮语和华丽的词句,那是我跟同学借来的。哥哥看见了,问我抄这些做什么?我说以后写作文的时候好用,哥哥看了以后说这些没有什么用处,你想提高自己,充实自己,只有读书。读书才能丰富你,才能使你不断的进步,你抄这些句子用到你的文章里去,不会起到什么好作用的,记住一定要多读书,读书破万卷,下笔才如有神,从此以后,哥哥从他们学校的图书馆里给我借来了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还有一些是跟他同学借的,我在那段时期里几乎看遍了当时在凤城所能找到的一切文学书籍,我从这些书里面看到了一个新世界,得到了许多提高,从此读书也成了我生活中的第一爱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小我就非常尊敬和爱哥哥,愿意帮哥哥做一切事情,哥哥喜欢唱歌,但他们升上高中之后就没有音乐课了,我每次上音乐课,都把老师为我们印的歌片,尽量完整无缺的收集给哥哥送去。我还在中间牵线,为他们班和我们班的男同学组织了一场足球比赛,当时哥哥来找我,说他们班同学想和我们班男生踢一场足球。照理说,那年哥哥他们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我们只是初一,他们应该是不会愿意和我们这些小男孩一起踢的,可是据哥哥说,他们班的同学看过我们同学的身手,觉得这些小孩踢得挺好,挺勇猛,所以愿意放下身段和我们比赛一场。可惜的是这场比赛只进行了一半,被我们班主任老师发现了,老师找到了足球场,把我们班同学都赶回教室,原因大约是那堂课不是我们的体育活动时间,而是自习,所以老师很生气。这件事也令哥哥他们足球队非常恼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大约是1972年,哥哥回凤城探亲,骑自行车赶了30多里路,到青年点来看我。我们青年点的条件很艰苦,劳动也非常繁重,可是哥哥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婆婆妈妈的怜惜,而是爽朗地笑着说:“你们青年点的生活比我刚到新疆时在农场的条件好多了,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是好事,就像李玉和被捕的时候,对李奶奶说的那样,‘有您这碗酒垫底儿,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你现在在青年点吃了这么多苦,以后的路上什么苦难都不在话下了”。我们青年点的同学也觉得这位大哥哥说得真好。话是这样说的,但哥哥回到新疆以后,很快给我寄来了20元钱,当时在农村,在青年点,20元简直是一笔巨款。哥哥在信中说,我看到街上很多姑娘们穿着带毛领的制服棉袄,很好看,你也去买一件吧,年轻姑娘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件事情令我非常感动,记忆犹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家里哥哥是长兄,我们从小对他就非常崇拜和依赖。1958年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农村,母亲体弱多病,12岁的哥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诸凡挑水、和煤、扒炉灰、劈柴、领粮、买菜等等,这些粗活重活都是哥哥去做,还包括其他的各种家务。后来每当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谈起往事的时候,哥哥总是得意洋洋的“显摆”,咱家5个丫头片子,除了亚娃和亚娜,三个小的都是我抱大的。小时候我曾多次见到哥哥,晚上八九点甚至半夜了,跟妈妈一起抱着生病发烧的妹妹去医院打针拿药,哥哥带着我们、陪着我们度过了那段虽然清贫,却有许多欢乐的童年和少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忘不了农历4月28,哥哥会带我们去凤凰山逛庙会,夏天就带我们去小河里玩,教我们用罐头瓶子捉鱼,他说那叫“顿鱼”,罐头瓶子上蒙一块纱布,里面放点鱼饵,纱布上面掏一个洞,小鱼有的时候会钻进去,这样就能捕到小鱼。偶尔会捉到一两条狗鱼,哥哥告诉我们,这种鱼生命力很强,会活很长时间,它还是气象预报员,晴天会趴在瓶底一动不动,每逢阴天下雨,它就在瓶里上蹿下跳,兴风作浪。每年夏天,凤城“老爷庙”那儿,都会开办一个露天电影院,哥哥带我们去看过电影,我记得看过《羌笛颂》,还有一部外国的喜剧片,好象叫《称心如意》。哥哥还带我们去照相馆照过相,留下了永久的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大约是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学校要求学生每星期上交一捆青草,我挺犯愁,家里既没有镰刀,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割。哥哥知道以后,大包大揽:“你不要管了,我每星期给你弄一捆青草就是了”。哥哥从此每周给我带一捆青草回来,一直到学校不再收了为止。大约是六零年或者六一年,哥哥在上初中,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到农村支农劳动,临走的时候妈妈给了他两元钱,以防有什么急用。一星期以后哥哥回来了,除了背着他的行李,还背回来一口铁锅。原来家里的菜锅早就坏了,不能用了,但是那时候可能因为“大跃进”,铁锅都拿去炼铁了,城里的大小商店都买不到锅,我们家做饭做菜只能用一口锅,非常不方便。哥哥下乡劳动的时候,看见当地的供销社有铁锅卖,就用妈妈给他的钱买了锅带回来,左邻右舍都夸哥哥懂事、顾家、仁义,现在想起来这些往事仍然历历在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以上是我对少年时代的哥哥一些散碎的回忆,哥哥走了,我们姐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以化解的锥心之痛,同时还有许多的遗憾,为什么只有在他离开之后,我才写文章纪念他、缅怀他,如果哥哥生前能看到这些文字,他会很高兴很欣慰的。只是那时候,我们一直以为岁月静好,我们兄妹还有大把相亲相爱相聚的时间。我看过国外一个家庭的故事,那个家里兄弟姐妹十二人,最大的100多岁,最小的也有90岁了,他们全都健在,时时聚首,相亲相爱。我曾经对哥哥说起过这件事,我说:“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保重,咱们兄妹将来也像他们一样,一起相伴到100多岁。”哥哥像往常一样,豪爽、快乐、底气很足地大声说:“那是一定的!”却不知,不久之后,我们和哥哥就天人永隔了。不过我想,我们对哥哥无与伦比、深切无私的爱,他是知道的。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我们之间的亲情与温暖,支撑、召唤着他每年万里迢迢从新疆赶回东北老家团聚过年,从遥远的1970年,直到2022年,半个多世纪,他都在回家的路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哥哥走了,我一直是一个无神论者,但现在非常希望有天国,有来生,因为在那里,我们可以遇见亲爱的哥哥,和他再做兄妹。往事随风,很多回忆、情感、斯时斯景,如大浪淘沙,在生命里沉淀下来,在某个时刻“沉渣泛起”,点亮、温暖我们的心房,人生就是由这些浩繁如星、纤细如尘、点滴成海的情感和记忆碎片织就,不思量,自难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23年4月5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