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入尘埃

海之父

“让我遇见她就是让我积德，要积德也只能从她这样的人身上去积德，所以我要尽到心，直到我死……”—傻柱

傻柱是上善村里的光棍，傻傻的，话不多，但憨外慧中。傻柱的老妈身体不好又守寡多年，心里着急儿子的婚事，只是家徒四壁，不敢奢望。

秀芹是德礼村里的老姑娘，天生脑残，智力发育也不好，空有两条腿却走不得路，大小便都需要人照顾，父母能把她拉扯大真的非常不容易，但不能照顾她一辈子，所以想着给女儿踅摸一个可靠的婆家，不敢说东床快婿，有人敢收留这个傻丫头就是全家的福气。

两个村子离的不太远，媒婆有心，因缘巧合，傻柱最终见到了秀芹，初见定终身，但不是一见钟情，“情”字用在她们俩身上仿佛太奢侈，傻柱想的非常简单，一是不让老妈再操心自己的婚事，再有就是可伶眼前这个苦命的女人，一跺脚便成了一家人，但她们绝不是天生一对，傻柱这般正直善良有责任心的男人怕是人间少有，秀芹脑残人傻运气好。

八十年代大多数农村都穷，傻柱把秀芹接回家睡在一起就算是成亲，傻柱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女人，并给她改名为“贝贝”，傻柱每次叫“贝贝”，秀芹都会傻笑，也许这世间将她视如珍宝的人也只此傻柱一人，说来也奇怪，至此之后秀芹每天睡觉之前都会亲吻傻柱的脸，从未改变，傻柱也很欣慰，无畏贫贱、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之人也只此秀芹一人。

成家容易养家难，傻柱要赚钱还要照顾傻秀芹，只能就近兼职或帮别人做一些农活，生活拮据，但饿不死就是命硬，她们的生活在艰难中延续，没有奇迹。

那时国家也穷，穷肯定就有穷政策，村里农民要交摊派款，但傻柱这样的家庭，老母和傻妻，还有婚后几年里陆续生下的几个不太健全的孩子，生活困难，按理说他这家庭情况是应该减免这些费用，但他不知道，自从他把秀芹接回家他就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乡邻眼中的傻瓜，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

再穷也有脊梁，傻柱自力更生，不奢望别人能帮助自己，但一次他出门时偶尔听到别人说村里某某某等几户村长家的亲戚都不用交那些摊派款项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于是几次三番向村委反应自己的实际情况，但都没有得到解决，他再次感觉到人情冷漠、世态炎凉，于是把多年来村里向他收缴的他感觉不合理的所有收费凭证都收集起来，决定民告官状。

大坝决堤总是先从里面泄露开始的。傻柱告状的事情曾经和本家一个叔叔提过，还没有行动，此事竟被叔叔泄密在先，叔叔平时与村长交好，他们狼狈为奸同流合污，由他叔叔出面竟然将所有证据都骗走了，傻柱看着一窝子的妻儿老小，泪眼婆娑，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火，奋笔疾书写了一份长信，收件人竟然是“山西省人民政府省委书记某某某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把信投到了外村供销社的信箱里。

信件没长眼睛，不会狗眼看人低，不日便送达省城，省委书记是有名的清官，认真地看了他的信，通篇正气凛然，有理有据，字正腔圆，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在为民请愿，这哪里是一个没文化的农民所写，分明是一个有素养的良民仁者所书。

不日省里便派调查组下来了解情况，高官下访，村委当然会得到消息，当得知调查组特别关心傻柱及其家庭情况时，村长便猜到了此事十有八九与傻柱有关，便借方便之名迅速安排傻柱叔叔赶往傻柱家里。

傻柱叔叔接到村长的命令，飞快跑到了傻柱家，说村长给他找了一个好活，为应付水利局领导检查，让他立马到西门外查看灌溉渠有没有缺口和淤堵，回来就给十块钱现金，傻柱一听还真是美差，这老村长良心发现啦，安顿好家里开心的向村西跑去了。

调查组在村委一顿寒暄过后就相跟上村长和几个干部径直向傻柱家走去。傻柱叔叔为了打圆场，一直在傻柱家里候着，并以家人的身份应对调查，傻柱母亲目不识丁，不知其然，调查落空。

傻柱憨厚老实，认认真真查看渠道，夜色深了才赶回家中，由于叔叔早已安顿傻柱母亲不要乱说话，所以傻柱不知调查组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叔叔又来，故技重施，让傻柱去南边查看，还是十块钱，就这样调查组连续三天没有见到傻柱。第四天，途中看到一只喜鹊躺在地上，另一只喜鹊守在旁边叽叽喳喳哀叫，睹物思人，傻柱突然想起老母这两天好像面色不好，出于担心就折返回去，结果终于见到了家中等候多时的调查组成员。过后傻柱才回过神来，让自己查看渠道是假，不想让调查组了解情况才是真，但邪绝不可压正，一切终归要水落石出。

苦命的人必定有一个苦命的母亲。傻柱的母亲年轻时就身体不好，后来看儿子娶回来一个傻残女人，日子艰难，这些年目睹几个孙子出生又夭折，打击很大，这又赶上儿子和村长呕气，居然惊动了省里领导，扛不住压力，急火攻心去世了。傻柱简单埋葬了母亲，没有让秀芹披麻戴孝，不是因为她傻怕给自己丢脸，只是想到“贝贝”穿孝服 ，他会不自觉地看到自己去世后那更加悲凉的画面。

多少部门是经得住调查的，随着调查的深入，不仅仅只是乱收费的问题，牵扯到了许多事和人，调查组一直从村里查到乡里，又查到市里，最后，村长因徇私枉法，滥用职权等许多问题被免职，听说乡里市里某些领导都被牵连。当年年底，市政府便发文免去了全市人民的摊派款和一些不合理收费，可能这些款项的减免不一定都是傻柱的功劳，但一定有他的苦劳。

自此，村里人都知道傻柱有文化，有权势的也不再小看傻柱一家。傻柱说人读书识字意欲何为，不就是为民造福积德行善嘛，有此功德也算是对得起读过的这两箱破书啦。

秀芹先后生下几个孩子，最终活下来的就一个姑娘，可惜的是女儿的情况和妈妈如出一辙，傻柱逆来顺受惯了，全盘接受，除了精心照料她们母女，别无选择。

讲话是轻松的，现实是残酷的，照顾秀芹和孩子们的饮食起居要付出太多的辛酸，傻柱任劳任怨，他说“让我遇见她就是让我积德，要积德也只能从她这样的人身上去积德，所以我要尽到心，直到我死……”。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为照顾秀芹来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长大之后的傻女儿竟然和同村的一个老光棍活在了一起，发现时女儿已经怀孕，傻柱只能将错就错，将女儿委托给了和自己年龄相当，家境相仿的老女婿，但女婿的素养和身体状况都不如当年的自己，又加上外甥的出生，负担加重，他被迫撑起了一个更大的家。

由于不懂节育和接生，女儿先后生了五个孩子，开始生的两个都夭折了，幸存的一个女孩没有出意外还是天生脑残，简直就是妈妈和姥姥的复印件。无比幸运的是之后又生下一个男孩，身体健康，活泼可爱，也算是给这个家庭一个新的希望。

傻柱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做过许多事情，比如背砖、下地、掏粪、当乞丐，最苦最臭最丢脸的活都干过。特别是当乞丐，乞讨时人家给啥他要啥，剩饭剩菜不论多少从来不挑，不给也不嫌，不像那些只会要钱的“职业乞丐”如果乞丐有真假，他绝对是最真的那一位。后来国家政策好了，饿不着了，他就不再乞讨了，他不愿意给政府丢人，他要用好好生活来感恩时代，感谢国家。

村里赶集时傻柱会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捡几样自己中意的商品，问摊主一共多少钱，摊主说多少他便给多少，买东西从来不还价，当然，不是自己需要的也从来不买，他说价格这东西都是平心而论，买不起的就给人家放回去。

遇上好天气，傻柱会推着秀芹出去走走，路过人们的视线时，大家都会议论一番，“傻柱好人呐”“我要是能遇上这样好的人就好了”“秀芹有福气”……傻柱只是默默地推着手里的轮椅，秀芹坐在轮椅上，见人就笑，笑的很甜，笑的很真。路边也迎来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嘴眼歪斜的老头，嘴角明显有口水流下，他看见傻柱夫妻仿佛想说话，或者想挪动地方，可惜脑梗后的他手脚都不灵便，傻柱主动上前询问，欲帮他挪动，他直摇头，傻柱随便慰问了一句“老哥要保重身体啊！”便继续推着秀芹回家了，老汉眼角明显有眼泪落下，并与口水流到了一处，“老村长活现还不如人家秀芹，连人热喜也没有，唉！”路人边走边议论。

秀芹的工作就是每天看着傻柱忙里忙外，从来不用帮忙，也帮不上忙，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大忙”，侍候吃喝不说，还得端屎倒尿擦屁股，但傻柱乐得其所。

晚上睡觉，秀芹照旧亲吻一下傻柱苍老的脸颊，并用毛巾擦了一下这个照顾自己四十多年的男人，安心的睡了。第二天醒来，傻柱做了早饭给秀芹端过去，秀芹多看了几眼傻柱，傻柱调侃说“贝贝不认识我啦吗？”秀芹只是笑，吃完饭，秀芹要小便，傻柱刚给她撑好便盆，秀芹便倒地不起，傻柱抱起秀芹呼唤，却没有回应，傻柱放好秀芹急忙跑出去叫人，但为时已晚，秀芹还是走了，带着她那永远真诚灿烂的笑容离开了。

秀芹的葬礼很简单，但还是花光了傻柱所有的积蓄，最薄的棺材，最廉价的宴席，很少的人，没有乐队，没有繁杂的仪式，只有傻柱的一颗失落而伤感的心。傻柱本来考虑火葬，但火葬需要村委和相关部门沟通报备，手续比较繁琐，最终还是选择了土葬。按当地土葬习俗妻子先与丈夫去世应该自埋，将来再和丈夫合葬，傻柱说秀芹一次性就埋好，不考虑将来合葬，一来他明白人死便是归于尘土，合葬无用，二来他可以勉强把秀芹埋葬好，但考虑到女儿的情况，自己死后可能没有人会把他和秀芹合葬好，不想麻烦其他人。

人本是尘埃，落于花间是幸，落于叶间也是幸，花间赏花，叶间赏叶，落入尘土便寻不见。

珍惜眼前人，莫问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