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常常跟人讲起我的一些记忆。 </p><p class="ql-block"> 我明明说的是记忆,是一些真实的东西,可他们总是睁一双怀疑的眼睛瞪我。</p><p class="ql-block"> 这样子,多少让我有些失望。</p><p class="ql-block"> 失望的时候,就常常想,大概我得做点儿什么,做点儿别人认为无法认同又或者不能理解的事情,我想证明我真的有过那些经历,证明许多事情,它们真的就是我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世界初印象……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曾经很多次跟人讲起我初来人世的那段印象。</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在一片鲜红而半透明的环境里烦躁的挣扎,那时候我心里烦透了。因为在我生活的环境以外的那个世界很吵,一些很尖锐的喳呼呼的声音一直不停止,我厌恶透了!在那种心情极度不好的情况下,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掉了,恶劣到喘不过气来。然后,我拼了命的要摆脱那个状态,要呼吸,甚至想要把自己对那些吵吵嚷嚷的家伙的不满发泄出来,要发泄到她们能听到的程度……于是,我来到了这个世上。来这世上的头一件事情,便是尽兴的对那些大人宣泄我初入人世时的第一次不满。</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初入人世的第一次温水浴特别难受。</p><p class="ql-block"> 我被毫无选择权力的放进一盆滚烫的水里,甚至记得自己那会儿缩紧了全身的骨头想要逃避,可她们全然不顾我的感受,让我在那种极度恐惧极度缺氧的环境里被翻来复去折腾了个够——来这人世的第一天,对这世界的第一印象,不是美好,不是温馨,也不是那种安静闲适的环境,除了太多的不安,便是极为不满意的抱怨,甚至有那么一丝丝隐隐的愤怒。</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美好的寄养生活……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先苦后甜”!老人们总是要讲这句相对古老的谚语。它很灵验。</p><p class="ql-block"> 以时间轴为线索,我的第二段记忆开始变得有些美好。</p><p class="ql-block"> 总是在一伙人的怀人撒娇,每个人都对我充满了怜爱。印象里的第一个水果叫“苹果”。场景是这样子的:</p><p class="ql-block"> 一个叫么姨的女孩子抱着我走在路上,遇上她的熟人,然后那人从随身的包袱(那时候还没有见过塑料的口袋)里掏出个青涩的果子来,我记得自己羞哒哒的接过,双手捧住,用初出雏牙的小嘴狠狠的咬了一口,那果子光亮的皮儿上落了几颗深浅不一的牙印。我被那破了的皮儿里挤出来的些微酸汁儿激得皱紧了小眉头,么姨就跟她朋友毫不同情的笑。我很沮丧。沮丧到不想看她们的脸。那会儿,在我们站的地方不远,有一棵桐梓树,上面果子已经长得跟我手中苹果差不多的样子。我们那地方是不产苹果的,但在我很多年的印象中,每回见到桐梓结果,便会想到那道我人生中第一次特别有印象的滋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长大了的时候,我妈跟我解释说,因为想再给我生个小弟,所以在我老小老小(八个月左右)的时候,便将我送进了渝北山里的外婆家。本来是该抱怨她对我的态度的,可毕竟在山里外婆家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美满,便感激的原谅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外婆有五个孩子。大的两个是男生,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他们在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都已经结婚生子,安家立业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的房子建在一个叫“窑沟”的大山弯的半山腰上。木头为柱,竹篾为墙,里里外外敷上些泥草的浆,再刷一层生石灰,顶上青灰的瓦片一盖,OK,现在很多都市人追寻的那个印象,便在我还很年幼或者还不存在的那个季节里落成了。</p><p class="ql-block"> 我妈老三(我外婆说其实是老四,老二小时候夭折了),下面两个姨,按排行我叫她们二姨和么姨。在我还走不稳路的那些日子里,我家二姨跟么姨都还待字闺中,成天以做家务和与我亲热为业。其时,想与我亲热的人多了。舅舅舅妈们、哥哥姐姐们、还有我坚强而能干的外婆,谁都喜欢我粘粘的往他们身上贴,谁都会以与我为伍为乐。而我呢,如此受宠不惊,自然是幸福在其中的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大舅家的老五已经早我一周来这世上了,外婆带着两个未嫁的女儿自成一家,与他们住在外公在世时便已修好的那幢老房子里。小舅(我叫三舅)家也已有了两女一男,他们在相去大舅家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沟对岸挨着外公的哥哥(我的大外公)重建了一幢相同模式的瓦屋。这一面山,大概有五六百米的海拔,比外婆家矮一个土坎的地方,住着另外跟妈妈同姓的两兄弟。再往山上几分钟距离,住了另外两户,据说也是妈妈同姓中人。</p><p class="ql-block"> 再大一些的时候,因为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一些年成,便对“窑沟”那个山弯里的人家有了些掌握,最后终于简单的总结出一个概念——这里除了偶有一家入赘的外姓女婿,其余十多户人基本上都是我妈妈的本家姓人。大概因为这个,我又常常陷入另一种尴尬里——排辈份。</p><p class="ql-block"> 按平常习惯,但凡老相的,叫爷爷奶奶,年青的叫叔伯姨婶,比自己大一些的就叫哥哥姐姐。可这样的规矩在那个叫“窑沟”的地方行不通。除了自己两个舅舅家的孩子我知道叫哥哥姐姐,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儿童,却常常让人因为称呼而头痛不已。</p><p class="ql-block"> 即便是比我还小一截光阴的孩子,不敢叫弟弟妹妹不说,有时候喊他一声叔叔、舅舅,他还拿斜眼儿瞪你。对于辈份,他们对自己圈子里的人是记得很清楚的,至于我这个外来的,他们的爸妈早就告诉他自己的地位了。而我,面对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影,实在是分不出谁尊谁幼来(基本上没有遇到过比我矮辈的),更搞不清楚那些“么房出长辈”的概念,常常为此轻则落一堆笑柄,重则被那群屁大的所谓长辈排挤欺负。唉,我人生的第一次群众生活,那境况,真是相当滴复杂呀。</p><p class="ql-block"> 后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脑子里渐渐地生了些小聪明,再跟那帮小屁孩子混迹山野的时候,就干脆不按辈份来叫了,直接指着人家眼睛喊:</p><p class="ql-block"> “你……”“他……”“她……”“你们……”。</p><p class="ql-block"> 这一招很管用,再也没跟自己惹过轻蔑的眼神儿,偶尔跟着哥哥姐姐的指教按辈份喊了某人一声,那家伙便要兴奋大半天,还一定会在大人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对我表扬不已……小样儿!姜的的在这初有成效的小心思里获得人生第一次成功的喜悦。</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偷鸡的狐狸“狗”……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舅舅们家的房子,都修了一道半人高(我说的是我那时候的身材高度)的门槛。</p><p class="ql-block"> 有天上午,大人们上坡的上坡,赶集的赶集去了,哥哥姐姐们也都不在。我一个人坐在大外公与三舅家门前的那块空坝子上晒太阳。</p><p class="ql-block"> 坝子边种了些李树,果子累累的坠满了树枝,又沉沉的往坝沿上弯下来。头天晚上刮了风下了雨,坝沿下的小溪,水流潺潺,一路叮叮咚咚的沿着两岸果林向山下流去。</p><p class="ql-block"> 太阳很暖和,山里的风也来得很温驯。</p><p class="ql-block"> 大外公家的两头山羊懒懒的趴在那棵老枣树下咀草,屋檐下竹篱圈里的鸡啄土的啄土,蹲窝的蹲窝,这么安好的世界里,他们连一只看家狗都懒得养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坝子边昨夜风落的李子一个个捡拢来,又从屋角找了些棍子、破碗片儿、小石头……我学着大人们过日子的方式自己跟自己办家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整个山弯里安静极了。偶尔有一声公鸡报午的打鸣,也显得寂寥。</p><p class="ql-block"> 山前的风景被坝子边的果林挡了个尽。抬头能见的,便是从那条来时的路口望出去,可以看见远方蓝天下怪石突兀的山顶透着发白的光。而比我们住的地方更高一些的山间,蒿草又茂密得老深老深了,有没有风,它似乎都在那里不由自主的轻盈摇摆着头上显得有些空虚的新穗。</p><p class="ql-block"> 山,好象是绿的。又好象不全是。</p><p class="ql-block"> 阳光也开始发白了。明晃晃的。</p><p class="ql-block"> 山上的红土地都被青油油的庄稼给覆盖了,可是又总有那些没人管的地方要露出些灰白的嶙峋怪石来。</p><p class="ql-block"> 但凡有人不听话的时候,大人们就说那里藏着老狼,又或者说是麻老虎,可谁也没说它们具体长得什么模样,大概都长了一张大大的嘴巴,两只手怪怪的卷着,象是很古怪,又好象有一点点可怜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我想不起那里有没有开过花。又或者开得很好的一丛一丛。可是,世界真的太美好了,至于花儿,是那么不起眼,我全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人们都去哪里了。上坡,或者赶集,我都不知道在哪里。可毕竟我也不用去担心这个问题。饿了有满地新落的果子,闲了有树下的山羊和屋檐下的老母鸡,有时候,天空还会飞过一只硕大的鹰,还有我正迷恋的“办家家”……一切,足以自得其乐。但不管怎样,我依然会不自禁的偶尔抬头看一眼那条来时的路,潜意识里大抵上也是希望有人会从那里走来的,特别是那些赶集归来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光阴糊里糊涂的走了很远,那些我还不懂得的时间让人越来越困倦。脑子里蒙蒙的,眼睛皮儿重得怎么都抬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试着想要翻过那道半人高的门槛回屋里小睡。可门槛太高了。趴在半尺厚的木墩上将它里里外外望了许久,也试着无数次将自己短肥的小腿抬过那道沉厚的门槛,却始终无法在另一侧找到安全的落脚地方,怯怯的不敢将自己矮胖的身子扔进去,便败兴的折回坝子里来。</p><p class="ql-block"> 有些无奈地在坝子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时光,眼睛实在是打盹得厉害,太阳太懒人了,什么都别想,干脆睡了。</p><p class="ql-block"> 迷迷糊糊中,听见大外公家屋檐下的鸡扑腾得厉害,枣树下的山羊好象也在咩咩的喊。</p><p class="ql-block"> 可我太困了,睁不开眼。</p><p class="ql-block"> 那些鸡,从低矮的竹篱笆圈里飞了出来,惊慌失措的扑腾中撞到了我身上,终于好困好困的睁眼醒来。山羊立着耳朵站在树下,树根底下堆的青草已被踩了个不堪零乱。然后,我看见一只灰毛的“狗”拖着一条大大的尾巴向那条来时的路走去,走到路口的另一棵歪脖子枣树下时,它慢慢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已经想不起它瞳仁的颜色,但那目光却是狠狠得要命,嘴角流着血,那只被咬住了翅膀的鸡还在扑腾,却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破响着声音无助地哀嚎着。稍倾,那“狗”叼着大外公家的老母鸡,迈着轻快的、有节奏的步伐,走过溪间那座铺满了树叶的小木桥,一路小跑地向山顶上走去。</p><p class="ql-block"> 我甚至还能记起它站在山腰间一丛蒿草旁蔑视我的眼神,它把鸡放下了,它机灵而豪迈地甩了一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眼下正无人看护的那些屋舍,然后重新把那只黄羽毛的老母鸡叼在嘴里,拖着一条长长的蓬松着灰毛的大尾巴,消失在高山处的丛林乱石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们回来的时候,我依然独自坐在太阳下的坝子里安安静静的“办家家”。一切,就象他们出门前那个样子,似乎什么也没发生。</p><p class="ql-block"> 大外公家竹篱圈里的鸡,都不在了。它们在房子周围的树林里惊恐不安的徘徊着。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们问我,我却无法表达出个所以然来。 </p><p class="ql-block"> 他们开始点数。</p><p class="ql-block"> 他们巡着路边零星的羽毛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他们又问我。可我依然是那副口齿不清的德性,含含糊糊地说,一只狗狗叼着鸡,去山腰更高处的地方了。至于什么地方?我很不负责任,也很茫然的顺手指过山腰更高处的那几户人家屋顶,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描述它去的方向,便不再解释,回头死盯着大人们的背篓,顾自翻腾吃的去了。</p><p class="ql-block"> 巧的是,山腰高处那几户人家里,确实有人养了只狗,黄毛的纯正土狗。虽然跟我看到的那只“狗”的样子与毛色完全不同,它仅有一条又细又短的,又几乎没有什么毛的尾巴,但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它叼走了鸡,也没有人问过我关于那只叼走鸡的“狗”的毛的颜色,他们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我那只叼走鸡的“狗”的尾巴是否有所与众不同。</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有人坚持要打死那只“偷鸡”的黄毛狗,有人坚信黄毛狗不会做偷鸡的坏事,几户人家之间就有了些隔阂。我时常在他们那些明争暗斗的隔阂里,想起那条“狗”站在歪脖子枣树下回头望我时的眼神,狠狠的,狠狠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可以吃的树……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里人,总是要栽许多能吃的树。我最有记忆的,得数外婆家的柿子跟杏。</p><p class="ql-block"> 杏树就种在大舅家的厨房门口。我还穿着棉袄的时候,它就开花了。粗壮的树杆够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合抱,密阔的树冠顶着满天空的鹅黄色花朵,那时候,我们的房子就又矮小了许多,任凭那些花朵熟透之后随风飘落下来,屋顶就白了,泛着鹅黄的奶白,隐隐透出些瓦棱的轮廓…… </p><p class="ql-block"> 好象从来没有经历过摘杏子的事情,就好象它们从来都是自己从高高的树杆上掉落下来给我的。树底下有一些松动的沙土,黄蚂蚁和黑蚂蚁经常在那里搬家,有时候也在那里打架。我们把翻土的蚯蚓找来,一段段用竹块儿切小了摆在蚂蚁必经的路上,这项工作需要有足够的耐性,往往一干就得大半天功夫。然后,头顶上的杏儿,就在我们消磨光阴的时候熟透了,又在鸟雀的歌声里一个个不紧不慢的堕落下来,有的摔得稀烂,有的受点皮伤,最后都进了我们永远装不满的肚子里。 </p><p class="ql-block"> 关于柿子,就从来没有过开花的印象了。</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的菜地旁种了一棵“牛心柿”,屋后外婆的卧室窗外种了一棵“金钱柿”。“牛心柿”长得高大挺拔,每每秋天,先看见它落了红红黄黄的叶子,接着,那些拳头大的果子开始青中泛黄。</p><p class="ql-block"> 舅舅们,或者稍大一些的哥哥姐姐们就把弯弯的镰刀绑在一根长长的竹杆上,再搭上长长的木梯,一个个把它们割下来,然后,一层竹叶一层柿的装进瓦缸里,捂上十天半月,脆脆甜甜的味道就出来了。每年收获“牛心柿”的场景,总是充满了热闹,充满了期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时候,“牛心柿”就吃得差不多了,“金钱柿”树上的叶子也都掉得所剩无几。路过窗口的风开始变得冰凉起来,又常常会带来些绵绵密密的细雨,阴郁的下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日子,常常坐在外婆怀里,一边扯着她花白的头发,一边扭她脖子上日渐松驰的皮肤,然后,听她絮絮叨叨的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讲她跟外公的相遇,讲每一个孩子的诞生,讲生活中的辛酸,讲孩子们成家立业的欣慰……待嫁的二姨跟么姨常常在这样的日子里,盘腿坐在外婆的床上,拿着花绷一针一线的绣着鸳鸯枕头和龙凤帐帘……木格窗旁的小门开着,山顶上的细雨若有若无的飘一些到檐下。顺着雨丝飘来的方向,透过雨雾,隐约可以看见山腰上外公长眠的地方蒿草在风雨里飘舞。屋檐下筑着麻雀的巢,一窝子小鸟也在这样的日子里躲着细雨叽叽喳喳的碎碎念。</p><p class="ql-block"> 然后,枝头上红透了心的金钱柿子便顺着细雨滑了下来,落在树下日渐枯黄的草丛里,油油亮亮,甚是喜人。我便急急的从外婆怀里挣脱,屋檐下找一枝长棍子,伸到湿漉漉的雨里,把果子从崖上草丛中小心翼翼的掏下来,再轻轻的放进外婆准备好的竹篮子里,回头一脸得意的笑着,只等着外婆跟姨妈们夸奖。有时候摔下的果子已经破了,外婆便帮我撕了它薄薄的皮儿,腻腻甜的味道满口都是。我把它滑滑的籽儿含在嘴里来回玩味着,老半天都是万分的满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山谷里的夏天……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里最快乐的季节当在夏天。</p><p class="ql-block"> 蛐蛐与蛙鸣根本不足为奇。屋旁竹林里各种颜色各种体态的甲壳虫也只是偶有兴趣。你知道小溪的碎石块儿下会有螃蟹,可你知道干涸的沟壑里,甚至屋旁的竹林中也会有碗口大的铁壳将军吗?</p><p class="ql-block"> 早晨,山里空气尚好,大家都乖巧的听从长辈们安排,割草、摘菜、喂猪、养鸡、拾掇房间……大孩子还要跟着大人上坡收拾庄稼,小的就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估摸着快到中午,几个小孩子便开始熬一大锅稀饭,玉米的或者什么豆混煮的,满满一大铁锅熬好,早早为上坡回来的人凉着,再简单炒几个小菜放在桌子上的竹盖子下藏着,小心眼儿里再粗略地算计一下大人们的反应,想想差不多该做的事儿都已经完成,估计不会受到什么责备,几个家伙便开始为马上就要到来的快乐时光做着精细的打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坡回来的人们很疲惫的吃过午饭,心满意足地躺在堂屋的竹板、凉椅上睡着了,小家伙们还没洗好锅碗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已响起了各种均匀的鼾声。</p><p class="ql-block"> 我们蹑手蹑脚的拎了家里唯一的白皮铁桶出门,铁桶里装着早已备好的脸盆、肥皂、毛巾跟换洗衣服。</p><p class="ql-block"> 刚离开家没多远,已经没人愿意穿着鞋子假装文明地走路了。大家集体把碍事儿的塑料凉鞋脱下来拎在手里,一路小声的嘻嘻哈哈闹着往大山深处走去。</p><p class="ql-block"> 松针从去年冬天开始累积,一晃几个季节,又是绵绵厚厚的一层铺在路上。光脚丫的感觉很好,渐渐腐去的枝叶细细的扎着脚底,又透过每一步实在的踩踏,从脚心儿里往全身传递着强烈的回弹感觉……一个人说:“这里最好,特别厚,特别弹……”,然后每个人都去那里猛烈地跳几下,挤来挤去的闹着,追逐着下一个目标。</p><p class="ql-block"> 走完松林,便是山涧宽阔的小溪。轻步踩过溪里裸露的石头,走到小溪对岸。沿着山腰,有一条一尺来宽的人工水渠,渠里山泉缓缓,溢满的水面将渠沿的青草养得茂密丰美。顺着长满青草的渠沿溯流而上,沿途是一级一级晶莹剔透的水帘瀑布和淙淙溪流。再往上,但见两山汇合为一,中间离山顶十来米的地方生出一洞,洞口浓荫遮掩,洞内黑黢麻窟,不得模样。洞口却是一汪清泉哗哗地往外倾泄。那时候我还没见过电视,也不知道有个类似于此景的地方叫“水帘洞”。后来看《西游记》时,就常常会很直接的想——是我外婆住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水从洞子里流出来,长长的挂一帘水幕,又重重地落到下面碎石的溪中,冲出大大一个水坑来。男孩子们就把自己的衣服拿了,转身往刚来的路上走去。女孩子们则衣服也不脱,直接一点点小心的踩进冰凉的水里,打一个冷颤,会水的,不会水的,嘻嘻哈哈的拍打着水花,很快就扑腾开了。山谷是一座天然的回音壁,在水流下游不远处,传来男孩子们欢快的戏水声。一伙孩子最快乐的夏天,便是在这冰冰凉凉的水里喧闹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样子闹腾许久,直至山风吹来,有人抱着膀子不自禁的打起了哆嗦,大一些的孩子方才招呼着大家找一处大石头躲着,悄悄把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换下,又各自干净或者不干净的洗了,互相帮忙着扭成一绞“麻花儿”,装进带来的脸盆里,准备干下一趟重要的事情去了。</p><p class="ql-block"> 顺着来时的渠沿往回走。太阳正慢慢躲到山的后面去。这一面山,开始阴了。</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你会看见一片比普通蒿叶要长许多又油亮许多的“叶子”,你招惹它,或者不招惹它,在你路过的时候,它都会“嗖”地窜进一旁的草丛,不见了。又有时,你正提心吊胆的观望着周围那些不同寻常的“叶子”,脚底下却猛地一个骨碌,你还不曾看见,一条圆溜溜的家伙便从脚下抽身跑掉了…… </p><p class="ql-block"> 舅舅们能说出好多种蛇的名字和样子,又说它们毒得要命。可毕竟我们都不曾仔细看清过它们的真面目,就象舅舅们说的,也有些是没有毒的,由此,那时的我们,从来没有担心过遇上毒蛇,也从来没有因为要经过那条随时有蛇出没的渠沿而彷徨或者犹豫过。</p><p class="ql-block"> 躲过那些落差较大的水流与悬崖,我们一路溯溪而下,一路瞪着贪婪的眼睛搜寻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下藏着的活宝——螃蟹。上岸时,来时的白皮铁桶已经沉得需要两个哥哥抬着回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阳快要落山了。</p><p class="ql-block"> 稍大一些的孩子把湿衣服一件件搭在屋檐下的长竹杆上。小孩子被指派着去房子背后的阶檐下抱柴禾。手脚利索的哥哥则早已端了板凳坐在厨房外的杏树下一只一只剥蟹肉了。</p><p class="ql-block"> 炊烟,在山谷里袅袅的飘了起来。 敞放的鸡鸭都回窝了。</p><p class="ql-block"> 天黑的时候,整个山弯儿都是一片油炸螃蟹的酥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