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诗鉴赏之四】鲍照《拟行路难》赏析

自由关东行者

心中有块垒 尽在不言中

——鲍照《拟行路难》赏析

作者：自由关东行者

鲍照：《拟行路难》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赏析】

这首诗是自由体古风，为鲍照《拟行路难》组诗十八首中的第四首。

南朝时期，政治上延续西晋、东晋的门阀士族制度。所谓“门阀士族”，是指在社会上具有特殊地位的阶层，他们出身豪门，世代公卿，并由他们这样的家族组成官僚士大夫政治集团。比如，魏晋时期的司马家族，东晋的王导、谢安家族。朝廷选拔官吏，首先要看备选人的出身门第，出身门阀士族优先推荐和选拔。这个制度，萌生于两汉，形成发展于魏晋，衰亡于唐末五代。鲍照处于东晋末、南朝（宋）初期，门阀制度正处于兴盛时期，寒门子弟很难进入仕途。鲍照出身平民，深感仕途艰难，为此创作《拟行路难》组诗十八首，以行路难比喻仕途艰难。

这首诗的主题是批评门阀制度。开头两句，诗人通过对泻水现象的描写，形象地揭示出了现实社会里门阀制度的不合理性。接下四句，诗人转向自己的心态剖白。全篇构思迂回婉转，托物寓意，比兴巧妙，而又明白晓畅，达到了启人思索、耐人品味的艺术境界。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开篇两句诗开门见山，描写水泻地面，四方流淌的自然现象。泻水，包括人为泼水和天降大雨。按照水往低处流的惯性，水落地面后就依地面的高低四散流去。诗人从这既不神奇又不玄妙的普通自然现象里，顿悟出了与之相似相通的某种人生哲理。作者运用的以“水”喻人的比兴手法，那流向“东西南北”不同方位的“水”，恰好比喻了社会生活中高低贵贱不同处境的人。“水”的流向，是地势造成的；人的处境，是门第决定的。因此说，起首两句，通过对泻水的寻常现象的描写，形象地揭示出了现实社会里门阀制度的不合理性。诗人借描写极为普通的自然现象，揭示了重大的社会问题，这种以小见大的笔法，本身就具有哲学智慧。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这四句诗是诗人对自己仕途的艰难坎坷，以宿命论进行自我宽慰，同时内心又涌动不平心态的描述。大意是，人生的命运是天注定的，怎么能成天自怨自哀，愁眉苦脸？喝点酒来宽慰自己吧！当举起酒杯的时候，《行路难》的歌声就戛然而止了。诗人转向自己的心态剖白，他并没有直面人间的不平去歌呼呐喊，而是首先以“人生亦有命”的宿命论观点，来解释社会与人生的错位现象，并渴望借此从“行叹复坐愁”的苦闷之中求得解脱。继而又以“酌酒以自宽”来慰藉心态失去的平衡。然而，举杯消愁愁更愁。这里诗人有意回避了正面诉说自己的悲哀和苦闷，胸中郁积的块垒，已无法借酒浇除，他便着笔于如何从怅惘中求得解脱，在烦忧中获得宽慰。这种口吻和这笔调，更加透露出作者深沉浓重的愁苦悲愤的情感，造成了一种含蓄不露，蕴藉深厚的艺术效果。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诗的结尾，是诗人“不敢言”的真情吐露。其意是说，人心又不是草木，怎么会没有感情？欲说还休，真实的原因是“不敢言”。诗人面对社会的黑暗，遭遇人间的不平，不可能无动于衷，无所感慨。写到这里，诗人心中的愤懑，已郁积到最大的密度，达到了随时都可能喷涌的程度。不尽情宣泄，已不足以倾吐满怀的愁苦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诗人接下去却一声长叹：“吞声踯躅不敢言！”到了嘴边的呼喊，却突然“吞声”强忍，“踯躅”克制住了。门阀制度的黑暗，窒息着人们的灵魂。社会现实对于出身寒门阶层知识分子的压抑，已经到了让诗人敢怒而不敢言的地步了。默默地把愤怒和痛苦强咽到肚里，这正是人间极大的不幸。而这种不幸的根源，已经是尽在言外，表现得很清楚了。

门阀士族制度和等级观念抑制人才的成长与合理使用，也严重窒息思想的活跃和创新，加重了中国前期封建社会的阶级固化现象。而打破这种阶级固化现象，促进社会制度创新、思想创新，是由农民起义、改朝换代来实现的。门阀士族制度在隋唐之后就逐渐衰亡了，代之于科举制度的创新，为寒门知识分子中的优秀人才进入仕途，参与社会治理打开了一扇门。但是，门阀士族制度消亡了，而门第观念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依然在延续，直到今天仍有观念残留，仍阻碍人才的发现、选拔和合理使用。

在现实生活中，禁言现象和忍气吞声不是好现象。人们敢于直言，是社会文明开放、政治清明而和谐的反映。无言与敢言，这两种对立的现象，反映的是社会政治是否清明与社会开放程度问题。不言的社会氛围，一种可能是人们对执政者的政绩真的很满意，人们的关注点趋向追求生活富足快乐；另一种可能是执政者对民众实行高压政策，钳制言论。人们不敢言，不是心里无意见，具备一定的社会条件就会像火山那样喷发，造成严重后果。最好的管理策略是“百花齐放”，让不同的甚至相互对立的言论自由表达，形成动态平衡的态势，把有害的言论在对立和辩论中消解于无痕。

明代王夫之评论此诗说：“先破除，后申理，一俯一仰，神情无限。”清代沈德潜评价说：“妙在不曾说破。”准确地指明了这首诗的艺术特点。诗歌贵在含蓄，这是就诗歌艺术特点而言。

【注释】1、泻水：泻，倾倒；往平地上倒水。2酌酒：斟酒、喝酒。3、自宽：自我安慰。4、断绝：停止。5、吞声：声将发而又止。6、踯躅（zhí zhú）：徘徊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