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崖居》（一）

郭东欣

　　在黄土高原中部有条子午岭。说它是天下第一岭是因为在古代堪舆学中，风水罗盘的南北中轴线就是子午，它是测定乾坤的基准，而黄土高原上的子午山脉是否是天下的基准不好说，但秦始皇的秦直古道却是沿子午岭一直向北。在子午岭的南段端有一条向西延伸的马兰河谷，秦直古道在此调向西。

马兰河谷，连绵四十余里，两岸悬崖高耸，河滩开阔。悬崖坡顶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黄土，黄土下面是层厚厚的红色泥质砂岩，红色砂岩的顶部还有层结实的卵石顶板。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在悬崖绝壁上开凿洞窟居住，形成了蔚为壮观崖居景观。

马兰河水起源于子午岭，一年四季向西流淌，沿岸土地肥沃，民居庙宇皆藏于崖壁，常年谷地阳光充足，崖洞干爽宜人，即便西北风肆虐的冬天，这里也因特殊的地理环境相对温润而别有洞天。

在马兰河谷的北侧是座黄土大塬，方圆两百里，一马平川。塬上有家大户，祖上良田万顷房厦千间，至民国初年，家道中落但仍是一方乡绅。起初家大业大，自建寨墙自养家丁看村护院，但随着财力衰减安全自卫已力不从心。民国时期匪患猖獗，子午岭东边的土匪凶猛彪悍，经常越岭打家劫舍，弄的人心惶惶，东家二少爷看着如花似玉的妻女终日愁眉苦脸。

　　长工老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前天三十里铺的王家少爷刚被绑了，听说拿不到二十万现大洋要撕票，谁能知道下一个会是哪家少爷？！看着东家少爷在院子看花，老陈凑过去闲扯到“东家，额老家陈家岩，安全地很，家家户户都住在崖壁上，耀州来的土匪干在下喊也没辙。”

东家一抬头小声笑到“陈哥不妨近日去看看，这天天提心吊胆也不是办法。”

第二天老陈套上轿车一大早去了陈家岩。一路下过几个大坡，等晌午到了陈家岩，绕过沟口一片树林，东家被眼前的崖居镇呆了。近百十米高的红石崖，被挖成了大小不一看似杂乱无章的五六层平顶窑洞，底层洞口离地约有六七米的距离，人靠攀爬上下，旁边还有绳子做的软梯。离崖壁百米距离有口水井，一个婆姨在用撸撸打水，看见长工老陈热情招呼“庆他大回来咧。”老陈赶忙拴好驴，跑过去“嫂子，额帮你往崖屋提水。俺哥哥干甚去咧？这哪是婆姨干的？”“唉，兄弟，你栓子哥被抓去当兵了，额不干咋成？！”

东家跟在后面听着，寻思着这水看他们咋往上递。婆姨又问“你们这是干甚？”老陈答到“嫂子，外头兵荒马乱，额和东家想回来住。”“这主意好，咱陈家岩好着哩，铜川来的土匪来了拿咱都木（音）办法，天黑梯子一收，他们干着急，上不去！”

　　到了崖壁前，老陈“东家，要不你先上去？”东家笑到“你们提水让额开开眼。”

老陈“那成，嫂子额先上去，你帮我挂钩。”老陈抓住软梯晃晃悠悠上到了第一层岩洞。岩洞旁边两米高位置有个小洞，洞里伸出一根粗椽子，椽子头绑了个铁滑轮，滑轮穿了根绳子，下边人把木水桶挂好，用力拉绳，等水桶上升到洞口人半腰位置，老陈一手扒着岩壁，探出身另一只手抓住水桶提钩，靠臂力拎起水桶往怀里一搂，水桶进洞。等提完水，老陈朝下喊“东家，你从软梯上来，两手抓紧木棍，胳膊伸长，别怕。”

东家抓住软梯上的木棍，晃荡的浑身是土，快到洞口老陈弯腰使劲拉了把东家，进洞一看，东家惊讶地指着洞顶上的一个小洞问“陈哥，这是做甚？”老陈边靠梯子边说“这是唯一向上去的口口，没木梯子上不成，天黑等人上去了，梯子也拉上去，防贼，你看双保险。”

东家登梯钻洞，上到了第二层，左右两侧都有了敞亮的通道，往上有石梯，每个洞洞有耳洞相连，有做饭的灶台，有土炕，居然还有喂牲口的石槽……生活家具一应俱全，大的洞洞四十平方，中间有隔断有窗户。东家面露惊喜连声赞叹“撩着呢，撩着呢。”

老陈领东家一直转到了五层，从洞口往外望，马兰河在对面山跟绕了个弯，弯里是一大片开阔地，一片片庄稼，一排排树林，在阳光下生机盎然。东家看得入迷，“东家，咱往回走吧，趁天黑前赶到家，黑了不安全。”“嗷，你跟屋里招呼下，咱就走。”

　　在回家的路上，东家认真地说“陈哥，你们陈家岩是个防土匪的好地方，我想好了，干脆让家里搬过来，这样翠儿和她娘就安全了，你也回来，也能和屋里头在一起。”长工老陈一时没反应过来“哪祖上的院子咋弄？！”东家似乎早有打算“让俺堂弟他们看着，把家里值钱的家甚都拉过来，地里有活你赶车回去，平日就在陈家岩照顾她们娘俩。”

“东家，那你哩？”长工老陈不明白，“额准备出去闯闯，如今恰逢乱世，有道是时势造英雄，老在塬上窝着能有啥出息，只是辛苦你些。”东家认真地说着。长工老陈眼看毛驴晃晃悠悠像睡着的样子，朝毛驴屁股使劲一拍“嘚！东家，你是读书人，心里想得远，大道理额不懂，你放心，我一定会把翠儿她们娘俩照顾好。等你在外头闯出头了，再来接翠儿。”长工顿了下，“那，翠儿在家是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住到洞里咋弄？也不让下洞？”

东家沉默半天“我买下两孔岩洞，让她娘俩住上，就当在院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下洞，你找个私塾上洞把翠儿和你家庆一块教了。”

长工老陈“东家，那不成，庆咋能和小姐一块读书，不成，不成。嘚！”上坡了，驴拉得有点费力，老陈跳下车推着。“东家，以后你要是在外当大官了，也带额到西安逛逛，能成？嘚！喔！”

路旁的山桃花开了，但略显瘦白，远处地里的梨花却繁花似锦。

　　当晚半夜，长工老陈打更护院，隐约听见东家少奶奶低声哭啼。

第二天天一亮，东家起身告诉老陈“趁春天地里清闲，你回陈家岩安置好，咱就搬。”

长工老陈给东家在最顶层买了两孔窑，一孔将来小姐起居，一孔东家居住，每孔窑又分成里外间，两孔窑由前端廊道相连，上下窑洞必须通过下层廊道里的天井，天井有一架木梯，下层廊道由老陈一家把守，该层廊道和窑洞一并买下，由长工老陈一家居住。收拾停当，开始搬家，大车一天一趟，除了床，其它的生活物件尤其是值钱的都搬了过去。楠木椅子桌子，梳妆镜子，洗脸铜盆，雕花木柜，锦缎铺盖……大车拉运容易，往崖洞搬家困难。村子里的壮劳力费尽周折，总算把家具安置妥当，又请贴身丫鬟过来忙活几日，翠儿她们娘俩才入住过来。

搬来之前，东家来答谢过陈家岩保长，送上二十块现大洋并一杆土枪“以后都是乡里，会劳神保长，谢谢，多谢照应。另外每晚打更的费用，额出！”

保长是长工老陈的同姓大哥，平日知道东家乐善好施，为人谦和有学问，心存敬仰“东家尽管放心，都是一家人，感谢对村防的支持，这大洋收了，就算打更人的补助，用完再请东家资助。不过你放心，方圆百里咱这最安全。你只管外边忙大事。”

　　陈家岩的沟口是个十几米宽的倒三角豁口，进来沟口路西是棵古皂角树，皂角树树干粗过一人怀抱，虽然中空但依然枝繁叶茂。为防贼防匪村上在沟口用木椽子扎了个篱笆门，天黑用铁链子锁上。每天天黑安排睡觉比较浅的老人打更，遇到情况鸣锣警示。村上有人打猎有几杆土枪，还有土冲子类似铁炮能打钢珠散弹。

东家从塬上搬家到陈家岩，不可谓小动静，乡党无不羡慕东家有钱有好家什，但也是一次招摇露财，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子午岭东边的土匪在这一带有不少眼线，早就想干塬上东家一票，但东家处事谨慎，祖上宅子又是三所相连的高墙大院，加上村子全是同姓一大家，暂时无从下手。没想到东家居然把妻女藏到了陈家岩，惹得“响马”们哈哈大笑。

长距离奔袭到陈家岩打家劫舍绝非易事，一则要悄无声息不露风声，二则下手要快狠，出手要利，退场要快，毕竟有国民政府，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越货！

不多日，马兰河谷来了位收草药的郎中，白天骑驴串村，夜里借宿崖洞，足迹踏遍沿河沟沟坎坎。

经缜密筹划，土匪挑选了十匹马，带上快枪，暂定月圆星稀之夜，强攻陈家岩。之所以月圆之夜为的是借月光赶路，进出快捷，又悄无声息。白天上百里山路首先潜伏到石门山，傍晚伺机出动，马蹄裹布，借月光潜行。

　　五月，马兰河谷绿树吐翠，鲜花盛开。阴历十六傍晚，微微泛红的月亮从子午岭上冉冉升起，不一会儿月亮变得耀眼清亮，月光照耀下的马兰河谷显得静逸而安详。

十匹马从石门山沿沟道向北直奔马兰河黑牛滩。接近子时，马队到了马兰河与黑牛沟交叉口，带队的二当家吩咐：“往西十里地是悟空寺，乡公所就在悟空寺岩洞，里头有保安警察。狗日地，各位小心绕着走，别露他奶奶马脚，现在开始拉开距离，一根烟功夫过去一人，有甚不测学猫叫，撤退学驴叫，瓜怂，记住了？！”“当家的，木嘛哒！”

皓月当空，马兰河谷亮如白昼，清澈的河面月影飘荡，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瘆人的叫声“咕咕，咕咕。”

沿河北岸崖壁被月光洒得白亮白亮，崖畔杂乱分布的洞口显得黑乎乎的，悟空寺山半腰的菩萨洞隐隐透着昏暗的灯光。

土匪顺利通过悟空寺，二当家传话“伙计们，煽火起来！东家的婆姨给咱煖着炕哩。”双腿一夹，马匹跑了起来。

凉风轻递马蹄急，月光抑尘星光稀。

不多时，到了柏岭寺瀑布，马兰河水一改上游的宁静，从崖顶倾泄而下，涛声震天，水珠水雾月光混为一体溢满峡谷。

坡道靠近瀑布向南绕行，水雾溅湿人脸，夜风吹过不觉让人寒颤，马匹竖起耳朵一抖振落身上水珠。二当家“瓜怂，慢些，小心坡陡路滑！”

　　丑时，月亮高挂正南，陈家岩万懒俱寂。众匪在远处栓好马，蹑手蹑脚向沟口木扎拦靠近。草地上黑影随人弯腰晃动，一步一停鬼魅魍魉。

……

陈家岩当晚外号“七爷”打更，自从东家给了两块现大洋犒赏，夜里劲头实足。隔段时间在崖下牲口棚里走走，喂喂饲料，闲了在第一层洞口抽口烟，看看月亮数数星星，也不时想起东家漂亮的婆姨和桃花一样鲜嫩的小姐。“唉，有钱真好，狗日地，咱就是个打更的命，保说木钱（音），真有钱了还不知做甚？！今黑儿月亮正明，嫦娥娘娘不也孤独着，命都是命。”

七爷把眼睛从天上收回“诶！沟口咋有个黑影！是人影，有贼！”牲口棚里的狗也叫了起来。七爷说时迟那时快，抓起墙上的铜锣“咣咣咣”敲了起来“有贼！有贼！”

“咣、咣、咣，”“汪、汪、汪，”陈家岩顿时气氛紧张，捅锁的土匪手扭动半天铁索依然紧固，急了气得起身用脚直踹，刚要再蹲下后面蹿上来一黑影“瓜怂，闪开！”拿着家伙朝着铁锁“砰砰”两枪，铁链子冒出两团火星，“呼啦”铁链子断开。两黑影急忙推门，众匪往里冲。突然“嘭！”从崖壁半腰冒出一团火，在土匪前头五六米处冒起一片白烟，瞬间土匪们趴下，“狗日地，有散弹！”

机灵的土匪快速闪到皂角树后，掏出家伙朝刚才的土枪位置“砰砰”还击。“嘭！”又是一声土枪，散弹落在皂角树旁。“当家的，咋弄？！”

　　“别开枪！听额说！”当家的对着岩壁高喊“陈家岩的乡党听着，咱们素来无仇无怨，额们不抢你们陈姓，额们只绑刚搬来的东家！”“闪开一条道，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成咱就往死里咥！”

东家少奶奶在高处崖洞听得清清楚楚，吓得浑身发颤，很难弄清陈家岩的乡党会不会为自己这个外姓人得罪土匪响马。孩子翠儿被枪声惊醒，惊恐地抱着少奶奶，保姆陈妈宽心到“少奶奶不用拍，咱山里人实诚，不会落井下石，放心吧，陈保长不会依了土匪。”

“陈妈，要是万一……你就帮额带好翠儿，我大不了跟他们走，他们还能把额吃咧！？”“那咋成，再说了他们也上不来。你和东家都是大好人，菩萨会保佑。”说罢立马跪到观音案前，双手合十不停磕头“菩萨保佑，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

陈保长大声回话“崖下道上的听着，进了陈家岩就是俺陈家岩的人，额们不会交人！额们已经让了两枪，再不走额们就朝人咥咧！”

“狗日地，不识抬举咥！”土匪一阵快枪。突然，崖洞里土冲子喷出一条火舌“咚！”一声巨响，“轰隆隆”回音在崖壁前回荡，瞬间，钢砂掠过皂角树冠，盖过土匪头顶，皂角树枝随着“唰唰”声剧烈晃动，远远望去树上好像有个黑影舞动，有人喊“保长，看！黑仙姑显灵了！”“黑仙姑显灵了！”

　　树下土匪一头雾水，惊恐地看着头上剧烈摆动的树枝，吓得忘了开枪。此时崖壁下已是鸡犬不宁，牲口被惊吓得乱蹦乱跳，单独拴在石槽外的叫驴倒是安生未动，却突然仰头扯着脖子“昂，昂，昂…”叫着。

听到驴叫，土匪慌乱中想起事先约定，“撤！快走些（音）！”几人连滚带爬跑出木栅栏，二当家的气得不打一处来“狗日地，瓜怂！那是叫驴叫，额还没学驴叫呢！”

眼看众人溜走，二当家的骂骂咧咧不情愿地跑出木栅栏，看见有人利索地翻身上马朝东边来的小路跑去，二当家的气得明抢高喊“瓜怂，回来！往西走！走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