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安｜末世諭人

遺忘書

禿頭倔人/畫（2022）現在我給你們端來晚餐，這杯暮色瓊漿是詩歌，這碗零亂詞語是夢囈，這場死亡歡宴是慶典。現在我們把絕望斟滿，舉目穹空吞咽世代重復的虛謊，咬破指頭寫下支離破碎的篇章⋯⋯ 末世諭人（《午夜祈禱》序篇） 眾水的三分之一變為茵陳，因水變苦，就死了許多人。［啓8:10-11 ］ 1 現在詩歌哽咽咽喉，詞語被切成碎片，它濾乾水分而變得尖刻，未經風乾己把胃璧划穿，現在游雲信使把臉頰貼近𥦬口，夕陽在上面塗抹美麗和温柔。 現在舌頭愈發僵硬，不曾開口也把時間戳透。 而我跌入夢谷，齊刷刷手臂伸進風中揚起焚紙余燼，灰煙升落時變幻昔往異象，一如古老迷陣前忽喜忽悲的巫使。 我口吐雲煙臉上蒙塵兩手撫著膝蓋，在日暮城中跳起幽靈部落日漸消亡的祈天舞，我要一步一跳行過荒場遙望星象。 2 大地之上你們行於末路，由天光之初落入昏暗之谷，捱過百年輪回終歸宿命之途，此刻翻開焚火下殘頁，你們眼窩盈滿咒詛，棄嬰墳崗上到處布滿迷霧。 你們躬屈身體掩面而行，落魄之軀頂抗萎靡頭腦，燭火在額壁搖閃，瞳孔猶如延伸的隧道，你們傾聽風簫，落葉與稗草翻飛，儘管瘟疫肆行的世界還在下著暮時春雨，萬物依舊枯槁。 當黃昏在夢魘中渾圓如一片黯沉之血，你們扎緊稻草。 3 你們將成為茵陳星下運命相惜的守望者，遙望天盡循跡一切徵象，用迷惑和哀告，時間和預兆轉動命數的輪齒。 把記憶碾成碎鹽鋪撒於心口，讓歲月在血色中閃爍幽光，讓逝去的分分秒秒在傷口觸痛燒灼，讓後人如同你們咀嚼鐵鏽枯骨和朽木般咀嚼血腥昏昧的讖語，漫長空曠的日子充滿荒冢氣息。 透過無盡虛空的亂象，你們望見淵暗之谷，它以繁枝茂葉蔭蔽遍地形影，細小魆黑的精靈有如無望土地的游魂。 落日在前方誘惑， 照徹萬道雲幕，她滿頰暈紅似一個絕色美人。 看吧，誰在大地之上爬行，彎曲苦厄的腰，在晚鐘波蕩的碎片中吐出寒徹之語…… 4 現在天空變得更遠了，它的內心愈加深奧，它一點一點迫近天盡，在永暗之地傾倒苦艾之水，又從月亮眼中漫出血色迷霧。 現在天下盛行迷幻之象，用不著耕播地土，只要有草就行，有末日收割機就行，只要有欲念蒿莽似地荒蕪一季又生一季，慕渴之泉滿溢後枯竭。 如今世間大行虛妄，不思過往，棄絕後代。 現在我們喉嚨發乾，大地無雨卻有水高過天際，還有雲霾瀰漫無盡，只有戰爭瘟疫和流血，火焰舔舐頭腦，預言淌滿大地。 5 現在我給你們端來晚餐，這杯暮色瓊漿是詩歌，這碗零亂詞語是夢囈，這埸死亡歡筵是慶典，現在我們把口張開舉目穹空吞咽世代重復的虛謊，咬破指頭寫下支離破碎的篇章。 讓我們羞愧難捱卻又無以遮掩，讓暮色從頭到腳滲透茵陳星象一日之盡初顯，讓我們垂閉雙眼聆聽綿延千古的回響，它在風暴中吟唱⋯⋯ 6 當稗草遍滿禾田，暮光傾覆大地，當野獸放牧羊群把羊群圈入鐵柵或放歸荒蕪的獵場，而死亡培植生命，魔鬼詛咒上帝，為沉睡之軀點燃燭火，把疲憊心靈放逐異鄉，讓天堂墮入地獄而地獄盛滿飄蕩的靈魂。 誰想活下去就用時間凌遲自己的頭腦，誰想夢見未來就用絕望填滿內心，你想直立行走還要割斷你的筋，你想在無望之鄉抓取一株延命草，就把你的根扎入無邊虛幻中，伸出你的枯萎之手去抓吧—— 如果你看不見彼岸辰光就把頭扭向亡靈聚集的幽谷，你想呼吸就撕扯長夜咽喉，像一只喪犬一头孤狼，一朵飄去天邊的流雲⋯⋯ 7 現在我們仰面穹空，暮色親撫額頭，把手伸向風中揚盡焚紙塵埃，眼目垂闭聆聽心底的悔意，讓我們俯下身體像沉默的根脈，讖語在腹中翻攪，鐘聲在穹頂波蕩，發出陣陣回聲…… 谁為我们禱告，躬屈身體扛起十字架慕望辰星歌詩記念，谁令我们魂魄得享安寧，沐雨梳風撫慰心靈，谁把我们摶作得如此完美之後降下烈怒，我们被怎样的時辰命定，當詩歌哽咽咽喉詞語被切成碎片，夕陽在游雲臉上塗抹美麗和溫柔⋯⋯ 1987-1990 北京團結湖、成都新巷子2023 海南清水灣修訂 《午夜祈禱》手稿。寫於1987～1990年。分為序篇：末世諭人；上篇：晚禱（1～6章）；下篇：晨祷（7～12章）；末篇：午夜祈禱。計約2100行。 上篇．晚禱 感謝主賜我一日平善幸不犯罪，賜我昨日生命浩大恩德，我今求主使我這夜不再迷惑，倘不幸得罪而跌倒，求主即刻扶救，使我痛悔改過專心憶主。我心己足不圖外物，主原教我，心勿妄思，意勿妄動，惟使我憶主愛主，至死恪遵規誡。阿門。 第一章 1 現在我面對窮街無盡虛空的幻象，命若懸絲之時咬破食指，描摩頭腦中搖閃不定的光影，呼一口氣廊柱間繞行，我在昔往之窗塗抹光暈使它形如暮日，渾圓剔透的果實月輪眼中疊映，沉寂如一口暮鐘，上面刻滿了古老光陰的齒痕。 我的眼頓時腫脹，分不清事物和事物的影子，每划下一筆，就是在記憶中切開一道深長的口子，現在我的身上布滿傷口，咕嘟咕嘟往外吐露血腥。 我的血已經晦黯，與今夜此辰融和一起，我的血即將凝結，像那人一樣哽咽咽喉，我的血結成厚厚的衣甲使夜的安寧無法浸入。 2 他坐在對面，霧氣中凝神，眉骨漸趨柔和，唇齒相依闔緊，月色在他臉上瀰漫如一股黯藍的塵煙,夜晚在他腦中轟鳴發出陣陣回響。 他的嘴閉得緊緊，彷彿禍患之刃從這裡閃過，嘴角留下沉默的痕跡。他在看我，穿過夜的瞳孔把一種憂鬱注入我的血中，用那麼溫情的目光包裹我使我不知所措,迷茫中大地飄忽起來…… 我爬上他的臉頰溝壑中尋找自己的死期，卻看見他的嘴不知不覺張開，如一口古井盛滿夜色清涼，月光靜靜地在胸腔波動…… 他總是這樣姿態忽遠忽近，一如在水下牽動我的脈膊，用他掌心結出的捕網，他用畢生意志叩響我的宿命之門。 ３ 忽然，一浪打來線斷網破，他已沓無聲息，而我睜大眼睛尋索他的蹤跡，只感覺四周岩壁一陣一陣收緊。水花拍擊後腦，壓迫我透不過氣。我把身子團緊，下巴抵住胸口，面對淵暗之夜，我說，挺住，挺住…… 這時剪刀、產鉗和指甲張開鋒利的鰐魚口向我游來。我想避開這一刻盡力往上浮,卻選錯了方向，那道門被粗暴撐開，昏茫茫一股夜風撲面，把我捲入雲霧黑洞。 ４ 我朝深淵墜落，一路上看見曲張的指頭身前身後穿游。有一根戳進我的腦中，有一根伸入我的內心，有幾根指向我的腹臍，他們掐斷了我和母親唯一的聯繫。 我被投進另一片沼澤，四面朽木淤灘，鐘聲朦朧若現把晨曦的最初光華射入我的眼簾。 ５ 我的眼被刺痛而無法睜開，我的嘴半張半合發不出聲音，我的皮膚皺如繭衣，包裹住里面似魚似鳥的骨架，它們微弱地抽動彷彿燭火垂滅時殘存的餘燼，我的手指相互依存，緊緊攥住血光中的隱秘，我的頭髮繚繞縷縷塵煙像前世透出的幻夢，我吐著囈語，從苦毒浸染的骨子裡…… ６ 以后我只有在夢靨依稀時才能憶起暮城那最初的明媚與溫柔，而這種景象只在前世發生過。忘川寧靜的水在腦中默默衝刷，我已記不清何時有過前世…… 一如那人所示，世事終如命數，世事終如命數，我被趕了出來。 1987-1990 北京團結湖、成都新巷子（選自《午夜祈禱～上篇·晨禱》） 90年代打印稿（第一章與第十二章開頭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