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猫

公明

<p class="ql-block">  我们这里人通常把农村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一段历史笼统地叫做合作化时期,或者说:农业社那会儿。</p><p class="ql-block"> 合作化时期的农村,主业自然是农业,种庄稼。除了农业以外的各行各业通通称为“副业”。大部分农民一生务农,没有别的本事。少数心灵手巧的农民则在农闲季节里,学到一种手艺。有的是家传,有的则通过拜师学艺得来。</p><p class="ql-block"> 石匠、木匠、擀毡匠,铁匠、画匠、补锅匠,裁缝、理发、缝皮匠,五花八门。</p><p class="ql-block"> 这些手艺人在通常情况下和别的农民一样,在生产队劳动,种地。</p><p class="ql-block"> 有时上级根据国家建设的需要逐级下达任务,经常会向一个村抽几个石匠,要两个木匠。有时,匠人们自己跑出去也能或多或少揽到一些营生,木匠给娶媳妇的人家打个箱子柜子,毡匠给妆新的新郎新娘擀两条毡子,铁匠打造点农具,等等。</p><p class="ql-block"> 但是,那个时候政策很严,不允许这些五色匠人自由行走江湖,你要一展平生所学,要么在十冬腊月农闲季节偷偷摸摸干一点,要么和生产队里签订协议,把大部分收入交给生产队。</p><p class="ql-block"> 队长把这些手艺人打发出去,叫做“跑副业”。他们在工地上挣到的钱要给生产队交一部分,叫做“交副业”,交多交少,由生产队长说了算。</p><p class="ql-block"> 在这各种“副业”里面,有一种最苦最累最危险最伤害身体的副业,就是下煤窑。</p><p class="ql-block"> 我们老家所处的那道沟,两岸都是陡峭的绝壁,厚厚的岩石层扛着一座座大山。岩石层和土质层之间的过渡层像一条深灰色的腰带。</p><p class="ql-block"> 老先人们根据自己的经验从这灰黑色的煤矸石处向里挖,能够挖出可以生火做饭的煤。</p><p class="ql-block"> 不同的地方挖出来的煤,质量有所不同,有的品质相差甚远。</p><p class="ql-block"> 质量很差的一种煤,基本裸露在外,煤层很薄,断断续续,若隐若现,颜色较浅,质地柔软,燃烧时火焰很小,燃烧值很低,我们称它为“煨炭”,冬天做完饭,用它来压灶火,不旺盛也不熄灭,烧炕取暖。</p><p class="ql-block"> 质量较好的煤则被深深地埋在地下,要通过挖巷道或者打一口深井,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挖到。这就是落后山区的小煤窑。</p><p class="ql-block"> 爬进小煤窑里挖煤的人,人们就叫他们“炭猫”,亦或“炭毛”。这个称呼没有褒贬色彩,就像称呼卖货的为“货郎”,叫杀猪的为“屠夫”一样。</p> <p class="ql-block">  我很小的时候,走在路上,最怕遇见“炭猫”。我看到他们从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爬出来,浑身上下全是黑色,只露着红色的嘴唇和白色的牙齿。</p><p class="ql-block"> 白天见过炭猫,晚上睡觉时甚至会做噩梦。我一直觉得他们在向我做着鬼脸,有时在半睡半醒时,会觉得他们龇着白牙,张着血红色的大嘴向我走来。</p><p class="ql-block"> 渐渐长大,才知道他们是和别的父亲一样的一群孩子的父亲,他们是比别的丈夫更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如果他们洗掉自己身上的煤粉,他们也许比别的男人更加英俊,更加伟岸。他们的皮肤比别的男人更加白皙。</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他们的身份是农民, 在农忙季节以务农为主,一旦农活忙完,他们没有休息,却又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小煤窑里去挖煤。有些更是白天下地务农,晚上爬进那不足一米高,几十米或上百米深的小煤窑里去讨生计。</p><p class="ql-block"> 他们是中国千百年来最早的煤矿“工人”。 </p><p class="ql-block"> 旧社会用一句谚语来形容被拔壮丁和下煤窑的悲惨:</p><p class="ql-block"> “当兵的死了没埋了,炭猫子埋了没死了”。</p><p class="ql-block"> “炭猫打腿小岔岔”。</p><p class="ql-block"> 民歌里唱道:“下煤窑掏黑炭为人所难”。</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小煤窑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在崖畔上开口子,有几十米深的,也有一二百米深的。顶上是灰石,不断地滴着水。</p><p class="ql-block"> 另一种是垂直于地面有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挖煤的人先踩着留在井壁上的那些小坑坑,慢慢下到井底,然后再朝着水平方向爬进去,就和第一种一样了。井口安装一个辘轳,用来不断地把他们挖出的煤绞上来。每隔一段时间,要把汪在井里的水绞上来,否则水会淹没了煤窑口。</p> <p class="ql-block">  最早挖煤的人脑袋上挂着黑色的瓷质老麻油灯,后来换成煤油灯。 </p><p class="ql-block"> 直到七八十年代,才有人使用了手电筒。但是他们嫌电池太贵,而且手电筒在头上不好固定,他们就干脆噙在嘴里。我的一个掏炭的邻居告诉我:一对电池不到两小时就用完了,不仅太浪费,而且用着用着越来越暗。</p><p class="ql-block"> 炭猫们肩膀上拉着像一个小型木梯一样的拖车,巷道里每隔一二尺铺一根木棍,摩擦时间越长,木棍越光滑,拖车在上面走起来,摩擦力就会小一些,拉煤时轻便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炭猫的整个身体必须彻底匍匐在阴湿的巷道上一步一步爬着进去。挖出大块的煤炭,再这样爬着拉出来。双膝和双肘磨破、愈合,再磨破、再愈合,直至碾成死肉,毛细血管坏死,神经末梢失去了知觉。</p><p class="ql-block"> 煤窑窟窿里的水,阴气十足,寒气能直接渗透到你的骨髓里。不像太阳照射下的河水。 </p><p class="ql-block"> 在炭猫们看来,关节炎、腰腿疼那就不是病。 </p><p class="ql-block"> 常年爬在这样的煤窑里挖煤,煤面子掺合着这种彻骨寒的冰水和肉体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他们戴着同样是煤黑色的破帽子,帽子上缀一个铜钱,是用来挂老麻油灯的。</p><p class="ql-block"> 他们吐出的痰像煤焦油一样漆黑而粘稠。 </p><p class="ql-block"> 他们爬到了能够挖煤的地方,既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或蹲着,而是侧卧在煤层跟前,一侧肩膀着地,头颈部举在空中,因为只有这样,尖镢才能在水平面甩开画弧,镢柄才能从头颈下过。</p><p class="ql-block"> 脖子困的不行时最多只能调整一下方向。整个身体卧在水坑里,最多身子下面铺一块木片。</p> <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 一个村里因煤窑塌陷压死的,洪水突然暴发灌入煤窑淹死的,时有发生。即使不出现意外,侥幸活着的,多数活到四五十岁,就因煤肺而死。也有三十来岁就英年早逝的。他们毫无例外都是终身咳嗽,吐着黑色的浓稠的像煤焦油一样的痰液,痛苦的度过短暂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他们每天都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爬进那暗无天日,连头都无法抬起,还挥汗如雨,挥动着钢镢,挥动着大锤。掏下来,再拉出来。</p><p class="ql-block"> 没有这种本领的农民还羡慕嫉妒他们。因为在吃喝上,他们比不掏炭的人要大方些,舍得一些。他们自己给自己宽心说: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顿好的了。其实也就是比别的农民多打几顿平伙,如此而已。</p><p class="ql-block"> 农村有病死的猪羊,主家做熟,用担子担在小煤窑上,一碗几毛钱,炭猫们你一碗他一碗就处理掉了。主家明确告诉他们是“死肉”,炭猫们都笑着说:到了碗里都不是活着的了。他们狼吞虎咽就干掉了,有的还记着家里的老婆孩子,给他们节约了半碗,收工时端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他们目睹着同行一个一个离他们而去,他们明白明天或者后天也许就会轮到自己。但他们必须这样,为了妻子儿女过得好一些,他们义无反顾。</p> <p class="ql-block">  普罗米修斯是从天上把火种盗来带给人间,他们则是在那落后的时代从地狱里把热能和光源带给人间。</p><p class="ql-block"> 如果我会写诗,我要用最美的句子来赞美他们;如果我会谱曲,我要用最哀婉悲壮的旋律来讴歌他们;如果我的文字功底再深厚一些,我要为中国历史上这个被人遗忘的群体树碑立传,他们的名字叫“炭猫”!</p> <p class="ql-block">发在朋友圈里的的精彩点评:</p><p class="ql-block"> HU:您对炭猫的了解和描述,就像当过炭猫一样,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我的父亲从18岁起,就断断续续的从事过炭猫的劳动,一共掏过十几年时间的炭,从沟岔半涯上的炭窑到陈庄的深井,四十几岁时有一次在炭窑时被顶板塌下的石头差点压坏,被别人救出来,他大清早回来,才说给我们,那时我已经有十岁了,父亲在炭猫的同业人员中,寿命算长的了,六十六岁,但要了命的依然是煤肺[大哭]</p><p class="ql-block"> 老牛精:很真实的炭毛子。但是我们家乡的炭毛子是沿着很窄的台阶用专门的炭筐背着进行运输的。今天还和当年的一个炭毛一块坐席,说起当年的受苦给他留下了很多毛病。当年他一次从井下背了360多斤炭。听起来挺令人叹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