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木花玫瑰

爱,有关于美好

他来学校报到的那天,我在办公室里捣鼓着用刨木花和碎木头生炉子。<br> 烟突然一下子从炉膛里鼓出来,弥漫了整个屋子。浓烟中,他两只手拎着两只大箱子,身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被呛得眼泪哗哗地流,我也已经泪流满面,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是哭着的。<br> 他被安排在图书室暂住,因为有书,所以不能生炉子。他说晚上很冷,问我能不能放学后,来办公室一起蹭炉子。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眼睛也压着,低着头。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他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因为穿得厚,看上去像只瘸腿的熊,于是我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哈趴熊。 哈趴熊像是个哑巴,无声无息地生活在我们的周围,我都怀疑他是如何给孩子们上课的。<br> 有一天,我去图书室取书,发现那本《我在岁月里等你》放在他的单人床上。我说,先给我看吧!他满脸惊讶,眼睛眯着,冲我一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哈趴熊会笑。我去还书的时候,他眼睛通红,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哭过。我悄悄地把书放在图书室最显眼的位置。<br> 老校长说,哈趴熊是个苦孩子,才23岁,腿就废了。那年,他在东北老家上山采药挣学费,拉断了绳子,跌落在山坡下,被发现的时候血顺着裤管流满了鞋子,是粉碎性骨折,治疗不及时……我有点惊讶,他才23岁,居然和我同岁。<br> 我23岁生日那天,父母给我订了一个大蛋糕,上面放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我给哈趴熊切了一大块蛋糕送去图书室。他捧着蛋糕愣在那里,泪花在眼睛里打转,不说话,也不吃。<br> 第二天,楼梯口遇见他。他憋得脸紫红,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刨木花扎成的玫瑰。他说,昨天你请我吃蛋糕,这个送给你。我说,你手真巧,我喜欢。他笑了,说,你喜欢啥颜色的?我给你染上色。<br> 从此以后,用来生炉子引火的刨木花,被他扎成各种颜色的玫瑰,我一字列开,摆了满满一书桌。<br> 他告诉我,树木的年轮,颜色浅的部位是夏天,颜色深的部位是冬天;年轮疏的一面是阳面,年轮密的一面是阴面。杨木、桦木多直纹,像大河奔腾;槐木、水曲柳多斜纹,像大海的波浪;松木的花纹里,飘着淡淡的芳香。<br> 他还教给我生炉子要把炉门打开才不会有烟,一次不能放太多的刨木花和碎木头,不然烟会突然一下子从炉膛里鼓出来。<br> 从学校到镇上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好几次在路上看到哈趴熊一个人低着头,一瘸一瘸地走路。后来我约着他,说用自行车带着他。他摆摆手继续一个人行走。我追上他,他说,要不然我带你吧!<br> 那是他摔坏腿后第一次骑自行车,歪歪斜斜的,我坐在后面扯着他厚厚的棉衣,有点心惊肉跳。他说,别怕,有我掉不下来!他就这样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镇上,遇到认识的人问起来,我说,这是我男朋友。<br> 哈趴熊要走的时候是个初冬。气温刚刚降低,他却穿起了厚厚的笨棉裤,我特别心疼。医生交代过他的腿不能受凉。他说代课结束了,如果明年这儿还需要代课老师,他还回来的。<br> 哈趴熊拎着两个大箱子,背着鼓鼓囊囊的包,站在办公室门口,我在用刨木花和碎木头生炉子,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可是这一次是他要离开。<br> 我把炉门关上,烟一下子又从炉膛里鼓出来,我眼泪哗哗地流。我跑回图书室,从架子上找到那本《我在岁月里等你》,我说,你在车上看。他说我看完了。我说,多看几遍!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双很小的眼睛里面,盛着一汪清澈的碧水!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抬起头来看着我。我那个时候才发现23岁的他,是那么的忧伤和令人心碎。<br> 后来我又买了一本《我在岁月里等你》放在图书室最显眼的位置。我把书桌上各种颜色的刨木花玫瑰一一擦拭,红的、蓝的、黄的、粉的……每一朵都那么精致美丽。可是我很伤心,后悔当初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最喜欢原木色的刨木花玫瑰,那些细细的木纹蜷曲着,约隐约现,多么像我们的命运线。<br> 第二年哈趴熊没有来。我申请去东北支教,老校长不舍得我走,怕我去吃太多的苦。我总觉得三年的时光一定能够遇见他,心里想,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个小小的希望让我的生活变得清澈而美好。<br> 我去了东北支教3年,却从来没有遇到他。<br> 而他,却意外地回来了。哈趴熊双手拎着两个大箱子,身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包。办公室早就不用生炉子了,暖气通到了图书室。<br> 我以为我的眼睛坏掉了,看了又看,确定是他。他说,这次来还住图书室。他居然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还是那般,见我时说话声音很小,低着头,腿还是一瘸一瘸的。 我帮着他收拾行李,安排好东西。书架子之间空间狭窄,我们来来回回地走着,好几次擦肩而过,他都停下来,贴着书架子躲避,侧着身子让我先过。<br> 走着走着,我的心被走丢了。想起我三年间去东北找他的情形,那连绵无尽的群山,偏远的山村,和挺拔参天的白桦树。当风在树林中穿梭,发出阵阵呐喊声时,仿佛是我歇斯底里的心声!而林涛的回应,那么遥远,又那么缥缈。<br> 无数次想象着我们重逢的情景,却不是如今的样子。我扔掉了手里的东西,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那本《我在岁月里等你》从他高高搁起来的背包里,突如其来哗啦啦地滚落在地上。<br> 我拿出当年被折叠成心形的330块钱给他看,告诉他,那是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我准备着下一次去镇上给他买一套南极棉保暖衣,可是当年他走的那样匆忙,天还没来得及冷下来。<br> 用这些钱买了一件印着柠檬图案的棉衣送给他。我说,这才是23岁的年轻人应该穿的衣服。他大声纠正我说,我不是23岁,我27岁了! 一阵恍惚,转眼四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而我的记忆却一直停留在四年前。我再定睛看他,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也不再低着头。他那被厚厚的棉衣包裹着的脊背,似乎更坚实了。<br> 现在他骑着自行车已经不晃悠了,他说他现在可以穿小巷,也可以走山路。而且他知道,我给他起的外号叫:哈趴熊。<br> 我看着他穿着印有一身柠檬的棉衣,鼻子嘴巴一起酸起来,酸得我泪眼朦胧。仿佛我又被一片浓烟罩住,烟雾弥漫中,他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我索性让所有的泪水倾尽而出,淌遍这四年空旷的时光!<br> 那天傍晚他来到我宿舍,看到窗台上一溜烟摆开的刨木花玫瑰,说,你还留着这些花啊?都掉色了,扔了吧! <br> 我摇摇头说舍不得,说着眼泪又掉在我手掌里。他说你怎么又哭了?我说,你抱抱我,好吗?他站着不说话,也不动。<br> 我哭出了声音。<br> 他说,这次来是求着老校长来借住的,我已经不是代课老师了,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工地上打工,现在是个木匠,而且我已经结婚了……<br> 第二天,我去他的建筑工地,那是一片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他的木工房就在一棵高大的垂柳旁。此时,他的身影晃动在木工房的窗户里,传来低低的歌声。那件印有黄色柠檬图案的棉衣,搭在垂柳的枝杈上,那么显眼。<br> 开春的时候,他的妻子从东北老家赶来了,也拎着一个大箱子,他赶紧迎上去帮她拎行李,然后一瘸一瘸地扶着妻子小心翼翼地往图书室走。<br> 我发现他妻子一只眼睛总是看着一个方向,说起话来用手不停地比划着。 学校要派人轮岗交流学习,我主动要求去。走的那天他来送我,我问他为什么就这样结婚了,他低着头,小声说,我这样挺好,没有被可怜的感觉。<br> 我微微一笑,挥挥手上车,让他回去,他点着头,却站在初春的风里一动不动。大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我看见他用印满柠檬图案的衣角蒙住半边脸,不知道他会不会被柠檬熏得心酸。<br> 我去外地交流轮岗回来的时候,哈趴熊已经离开了,老校长说这边的工程结束了,他和妻子去了下一个工地,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免费的住处。<br> 我跟老校长商量,把自己的办公桌搬到了图书室,书架上又摆了一排刨木花玫瑰。只是那些木花都没有染色,古朴的木质坦露出细细的年轮,波涛起伏,密密匝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