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老南瓜（一）

魏常瑛

　　

王家坡的南瓜远近闻名。闻名的原因是“老南瓜”，“老南瓜”其实不是南瓜，是个六十大几的老婆儿。有时候，形容人丑，会说长的和南瓜一样。是因为这老婆儿长得丑大家才叫她老南瓜吗？不对，这老婆儿是王家坡的“盖满庄”，虽然六十多了，也还风韵犹存，俊格丹丹。头发有些苍，反倒显示出了履历非凡的气质。俗话说，南瓜老了甜，人老了惹人嫌。那么，是这老婆儿人品好，象老南瓜似的甜，大家就给她起了这个绰号？这，只说对了一部分。主要原因，得慢慢说。

一

1974年正月十六日，赵芝莲骑着用红绸子在车头上挽了朵大红花的自行车，嫁到王家坡。当时是人民公社，王家坡村，也是王家坡生产队。村民叫社员。那时候，结婚的仪式废除了传统的方式，变得很简单，婚假也只有3天。三天后，生产队里刚闹完秧歌，在队办公窑里开备耕动员会，她就去了。她一进门，一个伯叔嫂子瞄了她一眼，开玩笑道：“赵芝莲，人和名字一样俊，和刚开的莲花一样，怪不得我兄弟就看下个你。”在众人善意地笑声中，又有个嫂子抿着嘴角一笑，说：“这么个妙人儿，在娘家村里是当老师的，咱们村沒学校，以后要和我们一起把东山的太阳背到西山劳动哩，受得了吗？会做什么呢？”赵芝莲把胸一挺，扫众人一眼，用银玲似的声音回答：“我虽然是社办高中毕业，可我什么农活也会干哩，和我们村的女人们一样，最会种南瓜。”众人一听，一半惊讶一半怀疑，都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王家坡的庄稼样样种得好，就是种不出好南瓜，家家年年种南瓜，种的南瓜结出的瓜不是不甜就是不粘，要不就是结些碎蛋蛋。今天，这么个嫩女人尽然夸口说她种的好南瓜！

那时候，南瓜是能使农村人吃饱吃得好一些的宝蛋蛋。王家坡取回这么一个特长种南瓜的媳妇，全生产队的人便把种出好南瓜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

过了几天，生产队把坡下沟边的一大块台地划出来，又分出几个人，成立了蔬菜种植队，让赵芝莲带领着专门种南瓜。

那天夜里开会时，在亮瓦瓦的电灯下，在全生产队的社员面前接受任务时，赵芝莲眼睛也沒眨一下，脆生生地对大家说：“我同意生产队的安排，一定一心一意种出好南瓜。”散了会，回家的路上。她丈夫，也是她的高中同学，担心又心疼地说：“芝莲呀，你要吃苦受累了。而且苦和累还恐怕白受哩，咱们村里，从来没种出过好南瓜……”

赵芝莲夫妇在十五瓦的电灯泡下，盘腿坐在炕上，拉怎样种好南瓜。拉了半夜，赵芝莲拍了拍丈夫的手，说：“看来，要在咱村种出好南瓜不容易哩，可我有信心和决心，人家还制造卫星哩，咱就连个好南瓜种不出来？！”他丈夫用欣赏加爱怜的目光看看她，说：“芝莲，我支持你！”赵芝莲象大风中的风葫芦，跑得那个快，简直令人难以想到。鸡没叫，拉起丈夫去娘家学习种南瓜的经验。在娘家村，婶子家门里进，嫂子家门里出，学习了几天。一回家，就包了一纸包那块沟台地的土，让丈夫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了县农技站。回来时，用结婚时亲戚给的喜钱买了几本关于南瓜种植的书。根据县农技站的技术员对赵芝莲带去的土的观察分析，这土属沙壤土，可以种南瓜，但太贫脊，缺乏南瓜生长的养分，需要大量施肥浇水。

根据娘家村的经验，南瓜地施鸡粪最好。生产队决定，每家交二十斤鸡粪支援种南瓜。队里通知了，大部分社员把鸡粪送到了那块台地。有几户干部家属，有许多鸡粪，婆姨们沒能力把鸡粪掏出来送到地里。

黄风天，满天飞着枯树叶和黄尘。赵芝莲和同伴们包着红头巾，拿着铁锨镢头走到三孔石窑前。通报了主家后，站在窑侧的鸡窝前。这鸡窝是三尺高三尺多寬一丈深的小土窑。大约自从喂上鸡，主人就沒彻底清除过鸡窝，地上的鸡粪堆得半尺厚，一到鸡窝口，臭气就冲了来。同伴们有的人用手捂住鼻子走开了。赵芝莲扫了眼同伴，挽起了袖子，拿起了镢头猫着腰进了鸡窝。一进去，那气味就呛得她泪花直淌。她咬着牙，弯着腰，掏了一镢头，又掏了一镢头……掏了一会，闻不见臭味了，可满头都是汗。她用手抹了把汗，咬紧牙关继续掏。展不起腰，直掏得腰困得生疼。她半蹲着掏。外边的人不好意思了，有一个进去硬把她替换出来。

清明时节，柳条儿鹅黄杏花粉白，喜鹊在杏树枝头喳喳喳地报喜。赵芝莲他们把南瓜地撒上农家肥翻了一遍，整了畦，按书上说的和本地的实际结合着挖下了行距株距合适的小坑，本地人叫钵。今早开始，往钵里上沤好的鸡粪兑适量的杀虫剂。她把粪筐提到瓜钵边，往钵里铲半铁锨粪，铲一点杀虫粉再铲些晒过的土，搅和均匀。象绣花一样，整好一个钵，才去整另一个。

赵芝莲的家里，婆婆等她回来吃饭。婆婆又一次抬头看看照在窗子上的阳光，皱了皱眉头对儿子说：“芝莲这会儿还不回来吃早饭，一定饿坏了。你去硷畔上照一下，看坡里上来了没，我好给她包煎饼。”说着，从大锅拿出半碗猪肉片，加入豆芽、洋芋絲、韭菜拌好菜。儿子笑了笑，逗妈妈：“你对媳妇比对儿子还好，给她偏吃另喝哩。”妈妈亲昵地瞅一眼儿子：“芝莲这几十天的劳动夠多重，你看不见？自娶过来，她黑了瘦了好多。这娃娃也是，种个南瓜嘛，人家谁和她那么下功夫！”儿子听了，得意地翅一下嘴角：“她就是想给咱碗里增加些可口的吃食，省些主粮嘛。”说着，出门去了。妈妈在锅台的案板上铺开一张煎饼，往上边挾了些菜，将饼包起来放在一个碗里。赵芝莲进了窑门，就在门边放的脸盆里洗了手，直扑锅台，问：“妈，你们吃了没？我回来迟了。”婆婆温柔地一笑：“等不上你，我们先吃了，你快吃！”说着，把一碗包好的煎饼递给儿媳。芝莲接过碗，拿起筷子挟起一张煎饼一口咬去一半。

农历四月中旬，南瓜第一次压蔓后，主蔓长得很快，上边的第一个瓜成定后需要追肥了。天遂人意，那天一早，竟然下起了小雨。赵芝莲和同伴们收拾起了粪桶，掏了茅粪去追肥。赵芝莲担着茅粪向坡下走，走一步，肩上的担子悠悠一颤，担子两头铁钩上的茅粪桶摆一摆。走了一段，脚底滑了一下，跌倒了，膝盖碰得生疼，茅粪水子溅了她一身，虽然披着雨布，刚穿上的白底绿花的衬衫还是被弄脏了。她情不自禁地就地坐着哭起来，哭着，哭着，觉得自已沒意思，跌个跤有什么哭的呢？！太软弱了！立刻站起，拿起了担子，担起了空粪桶又去担粪。

农历五月中旬，赵芝莲他们的南瓜地里，绿叶遮地，若一池春水，微风吹过，叶子摇曵，漪涟一般，仔细看，叶下瓜花似喇叭，正吹奏着一曲信天游。曲子绕着结上的第一批嫩瓜飘动着。

赵芝莲他们用了人工授粉，瓜成的很快。瓜地里，种了一部分南瓜一小部分西葫芦。瓜蔓上的瓜，绿的，翠绿闪亮，红的，水洁明光，西葫芦，浅绿水嫩。赵芝莲他们看着瓜，心里甜蜜蜜的。

已经给社员分了两次西葫芦了。正准备摘了首批结的瓜分给社员时，出了问题了。

那天一早，赵芝莲他们去瓜地摘瓜时，发现瓜叫人家拣大的偷了十几个。从来不骂人的赵芝莲，站在地头，红着脸，两眼喷射着愤怒，口不择言骂了半天。生产队长来了，看脚踪查来处，最后也没弄明白谁是贼。只好社员吃亏，每家少分二斤。

在瓜地地头搭起了照瓜的棚子。棚子搭在离地三尺的木架上，架上铺了木板，顶上搭了密密实实的柳枝，四面有三面也挷了柳枝。第一夜，赵芝莲和丈夫住在瓜棚里。广阔深邃的天上，繁星点点，犹如无边的大海波光粼粼。四边的山，影影绰绰，山上的大树象神仙在聚会。偶尔有一絲风，瓜叶被颳得沙沙响。他俩依偎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觉得似乎是到了水晶宫。到了半夜，起风了。先是嘶嘶后是呜呜，忽然，嘠喳一声炸雷，眼前一亮，哗啦啦，下雨了，一点三瓢那种。棚子周围的柳枝被吹掉了，雨直接泼到他们身上，一刹那，夫妻双双变成了落汤鸡。大雨中，能去哪儿呢？

南瓜地成了王家坡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绿油油的瓜叶团扇一般，在阳光下炫耀着它们的美，叶子边的南瓜，一个个明光灿灿，精神抖擞。赵芝莲常常在瓜地劳作，休息时笑眯眯地欣尝如诗的劳动成果。看着看着，南瓜们幻化成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仰着胖嘟嘟的脸，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她最喜欢那个红亮亮的南瓜，它比同时成定的其它瓜大好多，圆圆的，满月似的。

那天，赵芝莲提着提包儿从娘家回来，沒回家就到了瓜地，看着那个红倭瓜，忽然想起娘家二婶给一棵南瓜把下的瓜蔓边追了半碗油渣，那个南瓜就长的和直径有一尺五寸的小锅一样大，而且又甜又粘。想着，在红南瓜把边的蔓边挖了亇小坑，从看瓜棚里找了铁锨，在周边的崖上刮了些地皮放在坑里，从包里拿出妈妈给的一瓶小麻油往坑里倒了少半瓶。等到油全渗了，取来水桶到沟里提了半桶水浇了，水全渗了，用土埋住小坑。

沒有辜负赵芝莲，那个南瓜一天比一天长得大了。后来，被公社干部拿去放在了县上的农产品展览会上，参观的人都说那南瓜是全县的瓜王。传来传去，村里人便把赵芝莲叫瓜王。

王家坡从赵芝莲种南瓜起，有了优质南瓜。赵芝莲结婚的第二年，仍然是蔬菜种植队的队长。五月端午节，赵芝莲耳朵上别着艾叶，吃了粽子来到南瓜地，摘了一朵雄花扣在一朵雌花上时，发现这棵瓜的一片叶上有几个白点。她一惊，脱口说：“不会是白粉病吧？”又观察了两天，又发现了一棵南瓜蔓上有白点。

赵芝莲象树上受惊的雀儿，嗖一下飞到县农技站去时，正逢中午饭时间，她马不停蹄地去了那个农技干部家。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用怀疑的目光从头把她打量到脚，怪声怪气地问：“找谁呢？”继而，又用嘲讽的目光扫她一眼：“你就是常来找我家老汉的那个女人？还追到家里来了？我占着窝呢，识点眼色就滚开！”赵芝莲听出话外之音，臉唰一下通红，忍着怒气用温和的声音说：“你丈夫是农技站干部，掌握着南瓜管理知识，我是王家坡人，为了治疗南瓜白粉病请教来了，请不要误会。”那女人一脸嫉妒，正要恶语相加时，那干部来到门口，一把拉过他的女人，说：“你们队的南瓜生病了？白粉病？快，咱们配药去。”

赵芝莲拿着配好的药坐上回王家坡的拖拉机时，低下头，心里说，凭什么我要受这种窝囊气呢？想着，流起了眼泪。流着泪，下决心不当这个蔬菜种植队队长了。回到王家坡，天已经黑了，她又不由自主地先去了南瓜地。

白粉病的事刚平静，又有亊了。7月中旬，公社传来消息，全公社选送三个大学生。条件是高中毕业在农村劳动两年以上，学习、劳动表现优秀的男女青年。按评比，赵芝莲和丈夫的条件都夠。赵芝莲的表现还比丈夫强一些。公社里主持公道，提议让赵芝莲去。

赵芝莲一家围着盘子坐在炕上吃饭，可大家端着碗谁也不吃，你看看他，他看看你。赵芝莲明白，家里人是想商量她和丈夫上大学的事呢。说实话，上大学当个科学家是赵芝莲从小的理想。她非常想去。但是家里肯定是想让丈夫去，担心她上了大学会和丈夫离婚。另外，她正钻研着南瓜种植，离开了，王家坡的南瓜种植沒有人比她干得好。她内心的斗争很激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不知说什么对。公公婆婆的想法明白清楚而且一致，但不敢开口，担心和媳妇闹下意见，从此家庭乱包了。丈夫很想让赵芝莲去，但自己留在村里婆姨出去了，这光景难过哩。不过，他相信芝莲对他的感情，他俩虽然比不上梁祝的姻缘，但不会轻易破裂。一家四口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芝莲看看众人，开朗地一笑：“快吃饭，再一阵儿，窝窝凉了，凉了就硬了。”芝莲的丈夫在思想深处斗爭了几个回合后，决定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她：“让芝莲上学去，我再找机会出去。”丈夫的话让芝莲很感动，她甚至沒再考虑就动情地瞄了家人一眼，对丈夫说：“你去吧！可话说在明处，念了大学找了工作，不能甩了我。”（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