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嫂

丁香(原创文学)

<p class="ql-block"> 阿嫂</p><p class="ql-block"> 每次上杨绛的《老王》,我都会对学生说,老师的生命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人,我叫她阿嫂。有机会我也想把她写下来,读给你们听。可是一届又一届学生来了,毕业了;毕业了,新的一批又来了。等到再次上《老王》,我还是怀着同样沉重的心情,说着同样的话。近年来,想把阿嫂的故事诉之笔端的意念愈来愈强烈,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我的心头,逼我不吐不快。那么多年不写,不是我懒,而是我不敢。</p><p class="ql-block"> 因为太沉重。</p><p class="ql-block"> 阿嫂是住在我家老房子隔壁的隔壁的邻居。我家的老房子类似于一栋四合院式的黑瓦木屋,四五户人家围住在一个四合院,共用一个祖堂。中间是一个诺大的中庭,中庭里放着一口大缸,盛天水用。那时候村里的老人管雨水叫“天水”。这个大水缸可以供几户人家共用。但在我记忆里,这个水缸里的水好像不干净,有时上面会漂浮一些细小的虫子,只有等到了下大雨时,里面的水涨满、溢出,然后才恢复清澈。</p><p class="ql-block"> 水缸对着的北面就是阿嫂家。</p><p class="ql-block"> 阿嫂年纪相当于我的奶奶,我叫她阿嫂,是因为她的辈分小,她比我妈还要小一辈,居然和我同辈。阿嫂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嫁给的这个男人,妻子生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阿嫂嫁过来是来给这个孩子当继母的。继子长大成人后,阿嫂和丈夫掏尽一生积蓄,给儿子张罗了一门婚事,给儿子娶亲,还造了一幢两层水泥楼房,楼房就造在村子的前头,离老屋大概两三百米远。继子的媳妇一前一后又生了两个儿子。两个老人忙完了孩子的大事,本可以安享晚年。可惜这个继子的媳妇不是省油的灯,泼辣、蛮横,像个农村版王熙凤。同时这个继子恰恰还是个“软骨头”“妻管炎”,什么事都听老婆的。等到阿嫂和丈夫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每天只能困在这间小小的木屋里。继子听从老婆的话,每天只给两个老人送一碗白米饭。没有下饭的菜。据继子传媳妇的话说,这碗饭是给她公爹送的,老头好歹是她亲公爹,总不能饿死了公公。至于继婆婆,他们没义务赡养。“王熙凤”还在村人面前造谣,说她丈夫小时候受到过继母的虐待。所以现在连一口饭都不给她送,明摆着准备活活将她饿死。老头子气愤儿子的不孝之举,但又因为自己年老体弱,一个古稀老人终究打不过身强体壮的儿子和他那个泼妇一样的媳妇。老头只能忍气吞声,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老头心疼老婆,不能看着老婆活活饿死,所以每次都把那一碗饭和老婆平分着吃。</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在那间北屋的窗口,两个老人在一起默默地分吃着一碗饭,玻璃模糊的那一面,可以隐约看见老人的眼泪和着米饭一起下咽。</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家的新楼房,刚好造在了那个继子家的后面,中间还隔了另外一户人家的一幢楼房。继子家的后门经常敞开着,透过窄窄的过道,可以瞥见他们家的水泥地小院子。于是我常常可以看到那个“王熙凤”腆着一个大肚子,在他们家那个水泥院子里,对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吆喝来吆喝去。所以我小时候竟有点怕她,感觉她不是良善之辈。</p><p class="ql-block"> 我家搬新楼房前,就一直住在那片老屋,所以母亲和阿嫂很熟识。阿嫂也经常来我家老屋门口坐着,和母亲一起唠嗑。我家搬了新房后,阿嫂来我家的次数就少了。一是她年纪大了,虽在一个村,但是阿嫂是三寸金莲,走不远;二是怕被她媳妇看见了要挨骂。但是阿嫂偶尔还是回偷偷一步一步慢慢踱到我家来,找我妈谈心。</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午后,我喜欢和母亲一起坐在自家楼上的过道里吹风纳凉。楼上楼梯口的过道里,只要把前后露台门一打开,就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前溜到后,顿时能使人神清气爽。</p><p class="ql-block"> 每次阿嫂来我家,我会把小板凳让给阿嫂坐,自己到前屋另外找个地坐着。</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铺一张凉席在前屋,正爽爽地卧躺着,一边看琼瑶和金庸的小说,一边啃着一块钱的冰激凌。风里也带着点冰激凌的奶香味。</p><p class="ql-block"> 阿嫂来了。我看见她的状态不太好,苍白的头发稀疏地扎着,后面插着几枚最普通的黑色铁丝发卡。额前有几缕白发垂下来,挂在她的眼角,遮住了她很深的皱纹。</p><p class="ql-block"> 母亲和她坐在过道上聊着天。我没怎么听她们聊天,因为我正沉浸在《神雕侠侣》小龙女的忧伤中。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啜泣。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阿嫂在哭。母亲正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苍老的背脊,无声地安慰着她。阿嫂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微微颤抖着。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下来。大概是聊天聊到伤心处了吧。我心里暗暗想着,但是大人的事我不懂,所以我转头继续看我的小说。</p><p class="ql-block"> 这样大约过了一个礼拜,也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阿嫂又来我家了。这次阿嫂异常颓靡,行走时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状态明显不如上次。母亲照例和她坐在过道上聊天。她俩一开始一直在轻轻地聊着闲话。有时候阿嫂突然停住了,呆了许久,不再说话,也许她要说的都说完了吧。母亲就一直静静地在一旁陪着她。过了一会儿,只见阿嫂打开她贴身带着的一个土黄色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原来是一把剪刀。黄色把手,八成新,剪刀刀韧锋利,在光线照耀下可以映出人的脸。母亲正诧异,只听阿嫂说:“我个人值钱的东西只剩这一把剪刀了,其他值钱的都被他们拿走了。”阿嫂口中的“他们”大概是指她继子那一家吧。</p><p class="ql-block"> 见母亲不说话,阿嫂继续说道:“这把剪刀是我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的,藏了好几天了。还很新,很好用,剪起东西来很锋利的。”她把剪刀放在了母亲的手上,接着又从衣服内衬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子包成的蓝布小布块。看得出来塑料袋已经用很久了,上面已是无数的折痕。阿嫂打开塑料袋,抽出小布块,小布块折得方方正正。阿嫂把小布块放在手心,打开小布块的四个角,里面赫然躺着一小踏纸币,面额不一,有一元两元,还有一角二角,还有五分的……看得出来,这踏纸币已经被珍藏了很久,折痕明显,都已经成型,一定是被压在了什么重物之下所致。</p><p class="ql-block"> 阿嫂说:“这是我的积蓄。就这些钱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我也不买什么东西,钱留着也没有用。我想把它给你。”说着把那钱递到我母亲怀里。母亲忙把阿嫂的手往回推,边推边说:“这不行,我不要你的钱。”阿嫂流泪了。母亲赶紧握住她的手好言相劝,说:“你把钱留着,自己可以买点吃的。万一有事还有个急用啥的。”</p><p class="ql-block"> “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我只有这些钱了,你对我这么好,我想报答你。我没有其他的人可以送……”阿嫂哀求着我妈。</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真的不能要你的钱,这是你的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你身上要留一些,有钱总是好办事。”妈妈也边流泪边苦口婆心地劝着。</p><p class="ql-block"> 阿嫂哭得很伤心。母亲犹豫了之后,说:“这样吧,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我把剪刀收下,但是钱不能收。”母亲帮阿嫂重新把布块包好,再用那张折痕无数的塑料袋子套好,帮她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里,又妥帖地按了按。阿嫂流着泪,任由我母亲做这一切。最后母亲把剪刀放在了身旁的水泥台阶上,说:“剪刀我替你先收着,什么时候你要用了可以随时来拿。”她帮阿嫂擦了擦眼泪。阿嫂本来就矮小伛偻,此刻蜷缩着坐在我母亲前面,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面前乞求安慰。</p><p class="ql-block"> 后来阿嫂含着热泪,一颤一颤地回去了。母亲手里紧握着那把剪刀,倚在后门口目送她。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次是她俩的永别。</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段时间,记不清是阿嫂最后一次来我家后的第几天,母亲突然对我说阿嫂死了,是老屋邻居阿桂婶告诉她的。当时我看不懂母亲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只见她默默地在厨房柜子里翻出了那把黄把剪刀,呆呆地,看了很久。</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天,母亲和我聊天,无意中说起了关于阿嫂的事情。母亲告诉我,阿嫂自从那次来我家后,回去后没几天就去世了。但是村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为她办过丧事。听说是继子夜里偷偷找人将她遗体随便用破席子一卷,扔到不知哪个山头去了,兴许被野兽吃掉了吧,我想。村里人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大家都迫于“王熙凤”的蛮横,因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一个受尽欺凌的老人,没有一个外人会出面去指责继子的行为。</p><p class="ql-block"> 阿嫂生前受尽欺凌,死后也没有任何尊严。</p><p class="ql-block"> 阿嫂的去世给母亲留下了深深的歉疚,母亲因为没有在阿嫂生前给她更多的关心而内疚,为拒绝了阿嫂临终前最后的善意而愧疚。我不知道阿嫂当时面对母亲的婉拒是什么心情,但我知道母亲这份歉疚永远无法弥补。我也不知道阿嫂的那踏钱最后落到了谁的手里,也许是被继子发现拿走了吧,也许是留给同样风烛残年的老头了吧,也许被阿嫂藏在了屋子的某个角落,来不及等人发现……总之,阿嫂的死带给了我无数的谜团和遗憾。我甚至想,如果当时母亲接受了她的馈赠,或许阿嫂的心里会多一些安慰吧。因为将死之人的馈赠行为是把馈赠对象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母亲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p><p class="ql-block"> 那次阿嫂来我家,她是来嘱托身后事的,是来和我母亲作最后的告别。可是母亲婉拒了她的钱。我不知道阿嫂当时的心情,难过还是失望,总之我想应该是失望的。因为她没有把钱送出去,完成临终遗愿,是不是有一些遗憾?我会想起阿嫂那天回去时的背影,那么落寞,那么冷清,就像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多余的人。</p><p class="ql-block"> 阿嫂和老王一样,身世可怜,且被亲人抛弃,受尽世态凉薄,他们都是不幸之人。幸运的是,活着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如杨绛,如我母亲,时时给他们些许温暖。</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后,我写下这些文字,来祭奠这些游离的灵魂。希望这世上不再有阿嫂这样的苦人,世间能少一些凉薄,多几分暖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