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户

李长安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关中平原插队落户时,找了一家堡垒户。堡垒户这个词现在不时髦了,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年轻人都了解它的含义。为什么要找堡垒户?一个18岁的城市孩子,去了一个陌生的村庄,总想找一个温暖如家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堡垒户的男主人叫刘忠兴,时年30岁。他老家在陕西蓝田县,其父迫于土地贫瘠,食不果腹,四十年代初携妻逃荒到泾阳县。忠兴在家排行老三,五年前把邻村眉清目秀的姑娘谢萍娶回家,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村里的媳妇们私下议论说,“菜好费饭。”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忠兴高小文化程度,个子不高,膀大腰圆,说话瓮声瓮气,有一身好力气。</p><p class="ql-block"> 我刚到队里时,什么农活也不会,遭到许多社员的白眼。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小媳妇和大姑娘们的讥讽嘲笑。一次下工后,忠兴与我并排往村里走,他友善的说,不要着急,农活是个体力活,都是重复劳动,半年后就样样精通了。此后,我就把他当做老师,向他请教干好各种农活的诀窍。在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忠兴是一个善于思考、极有心智的人,与他憨憨呆滞的外表截然不同。有空闲时间,我就去他家聊天,我给他讲城里人的故事,他给我说生产队的历史。时间长了,我俩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大家都说他家就是我的堡垒户。</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他的为人处世和脾气性格有了深入了解。秋天到了,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割完毕。队里给社员放了几天假,让人们缓解一下秋收的疲劳。一天早上,忠兴找到我叮嘱说,中午到他家吃饺子。这个消息让我兴奋了一上午。</p> <p class="ql-block">  日轮当午,秋风吹拂,我兴冲冲来到忠兴家里。只见谢萍嫂子一个人在那包饺子,问忠兴怎么不见人影?她不高兴的说,到地里寻找柴火去了。我赶快洗手帮忙擀饺子皮。一会只见忠兴背了一筐干树枝回来。他还没有顾上洗脸擦汗,嫂子就冲他嘟囔开了,“我想请小李吃碗臊子面,你非要让做饺子。说城里娃喜欢吃带馅的,害得我一大早跑到娘家拿了把韭菜,又问邻居王嫂借了四个鸡蛋。”我赶忙说,“给嫂子添麻烦啦!”话音刚落,忠兴声音低沉的说,“你这个婆娘话多得很。”一会功夫我和嫂子两人包了两篦帘饺子,忠兴把一堆树枝破碎,坐在风箱前准备烧火下饺子。</p><p class="ql-block"> 这时嫂子又开口了,“包饺子真麻烦,以后小李到咱家,碰上什么吃什么,不要像请贵客一样。”闻此我感到非常尴尬,只觉得脸发烫,好像做了羞愧的事。这时只见忠兴一个箭步扑了过来,伸手拿起盛满饺子的篦帘,举得高高的,接着狠狠地摔到地上。嘴里还说着,“你个臭婆娘,叨叨个没完,今天这饺子咱不吃了。”看到几十个饺子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嫂子惊吓的一声不吭,只有眼泪涮涮地掉了下来。看到此,我不知道该劝谁?只好一声不吭地从地上把饺子一个一个捡起来,整整齐齐摆放在案板上。然后走出厨房向院落大门外走去。这时只见嫂子急急忙忙追上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要走,你走了,我几天都安省不了。”</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嫂子对我格外亲切,无论在田间地头还是她们家里,总是和颜悦色,热情洋溢。</p> <p class="ql-block">  第二年的夏天很快到来了。进入三夏不到一周时间,队里320多亩小麦收割完毕,步入扬麦、碾场、晾晒阶段。队里给我分配的工作是晚上睡在场边临时堆放小麦的场房,看护每天晾晒还没有入库的麦子。一天晚上,忠兴来到场房,他神神秘秘的给我说,昨天晚上有人偷麦子了。今天晚上估计还会有人来偷。看着我惊讶的目光,他继续说,“后半夜你睡着了,人家偷走了你也不知道。”听罢此语,我忽的站了起来,气愤的说:“今天晚上不睡觉了,来一个抓一个!”</p><p class="ql-block"> 忠兴若无其事的说:“那好,不回家了,后半夜帮你一起抓。”我感激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他那布满老茧的厚实的双手。夏日的夜晚,繁星满天,热浪滚滚。干了一天活的我,眼睛困的睁不开眼。忠兴说,你先睡觉,我盯着,有情况,喊醒你。我点点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忠兴突然把我推醒。我急忙睁开眼睛借着场上的灯光一瞧,只见年近50岁的生产队刘副队长和他老伴已经来到身边开始装麦。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勇气站起来抓住他们,而是爬在麦堆旁边屏住呼吸,生怕刘副队长发现了我似的。一会功夫,两人就装满了一桩子麦。刘副队长先出去四处张望,装模作样的到处走走,然后回到场房,蹲下身子,在老伴的帮助下,忽悠一下就把桩子背上了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一会功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p><p class="ql-block"> 等我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忠兴居然也拿出来个布袋子装麦。一边装,一边说,“公购粮已经缴完了,剩下的麦子是集体的。队干部能偷,咱们普通社员也能拿。别人家的孩子多,分得粮食多,我家没有孩子,两个劳力吃饭,一年到头缺吃的。”眼瞅着他三下五除二,把大约五十斤小麦扛在肩上,一溜烟跑了。</p> <p class="ql-block">  三夏结束好长时间,还感到自己整天浑浑噩噩的,一些问题困惑着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我们插队落户时的口号和宗旨,可一年来自己在生产队里的所见所闻却与之发生了矛盾。有一点是清醒的,这个堡垒户起不到堡垒的作用,已经到了与他说再见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好久没有去忠兴家串门了,他三番五次邀请,都被我找各种理由推却。慢慢的彼此都适应了没有对方这个朋友的现实。</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起。开门仔细一看,来人却是谢萍。请她进屋她不肯,只好站在大门口迎着冷风听她絮叨。听罢,我转身回屋穿了件厚棉衣,把“火车头”棉帽戴在头上,与谢萍嫂子急急忙忙出门赶路。农村冬天的夜晚十分寂静,整条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嫂子,他干这事是犯法的,你怎么不劝阻呢?”“犯法?犯什么法?我只知道这事不能干。他这人太倔了,劝不住。只好他前脚走,我后脚出门找你。”犯什么法?我也说不清。那个年代公检法司还没有恢复,法律法规也不健全,民兵小分队负责维护农村社会秩序。</p><p class="ql-block"> 一个小时后,我与嫂子来到永乐店镇。放眼望去,在昏黄的路灯下只看到一辆架子车停在百货公司门前。还没走到车前,嫂子焦急的说,车是俺家的,他人呢?话音刚落,只见忠兴从街道黑暗的拐角处走了出来。“拉着车子回村!”“不回!这事我都谋划几个月了,今晚必须把事搞成。”</p> <p class="ql-block">  忠兴所说的事,就是准备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镇上十几家单位大门口悬挂的牌匾卸下来拉回家,做成两个装粮食的板柜。早前他曾经多次说过,父亲给他们弟兄四个分家时,由于家境贫寒只给他分了一个案板。每年生产队分配的粮食都放在桩子里,堆在厨房的地上。一年到头,老鼠咬,潮湿霉烂,糟蹋了不少粮食。想做个板柜,没有钱买木料。久而久之,想出了偷牌匾这出戏。</p><p class="ql-block"> 我给嫂子使了个眼色,她点点头拉着车子就走。我郑重其事的对忠兴说,“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咱们今夜把牌匾拉回家了,明天早上镇上肯定炸开了锅。你想一想,一夜之间这么多的牌匾不翼而飞,民兵小分队能善罢甘休?接着发动群众,四处寻找,你能把牌匾藏到天上?” “穷则思变,不这样干,我的板柜从哪来?” “痴人做梦,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短,村里许多人家都没有板柜,日子照样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干这缺德的事。”忠兴耷拉着脸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跟着我和嫂子回了村。</p><p class="ql-block"> 通过这件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两口子经常到知青点找我聊天,做好吃的饭,嫂子一定会拿个托盘端上一碗送给我品尝。</p><p class="ql-block"> 记得三年后离开农村回城工作时,忠兴和嫂子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时嫂子眼含热泪说,“队上社员都说我们是你的堡垒户,他们知道个啥?实际情况刚好相反,你是我们家的堡垒户!”</p><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嫂子依依惜别时的话语。每每此时,总是想起李清照的一句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p> <p class="ql-block">  2023年3月17日完稿。写于西安市未央区景园。共计3018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谢谢您的阅读</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