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文学》2022年3、4期刘军小说“继父”

小程

<h3> 刘军</h3> <h3>  人到了这个时候,除了痛苦,也就靠了。作为亲人,一方面留恋,曾经的点点滴滴,哪怕是擦身而过的浮沉,也会真真切切、由远及近地朝你走来。</h3> <h3>那天你没看把他气的。<br>他睡得正香,还做了一个好梦,正享受其中的细节,突然惊醒,却没有反应,主要是不敢——连世有太猛,不知道从哪扛来一棵树头,放院子里像投下一颗炸弹。第一次目睹,看到的只有大腿,美好的愿望也从此萌生:有这样一个帮手,老于家的日子也该翻身了吧?<br>于金山也在努力,且从始至终,有时候一觉醒来,他的被窝还是空的。要说起病症,他一点都不夸大,医院里没发现的疾病他身上都有,什么胃呀、心呀、肝呀、肺呀、肾呀、脾呀……还有什么什么来的?反正浑身上下没一点好受地方,哪怕是最好的时光,手指尖忽然针戳似的生疼。这样的人你再让他起早贪黑地干这干那,是不是有点残忍?即使住院,也该享受ICU才对。连世有就不同了,岂止是太猛,光那腰围,他和于金山加起来还不足他的三分之一!干活就不用说了,自从来到于家,什么白天黑天、晴天雨天,又是那些个什么风呀、雨呀、霜呀、雪呀……做梦干不干活他就不知道了,反正只要睁开眼睛,他就一直在做:除草、翻垄、撒籽儿、间苗、割地、推车……好像到了于家,他就是奔着干活来的。对他也还客气,比喻星期天去地里除草,手里攥着锄杠,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哪下不使劲杂草也不会从苗眼里铲下来,他就说头疼,干不了了……连世有说那你就别去了,还对季桂芝说要不你领他去许大夫那看看?他一出门他立马跳起,好像解放了,或者笼子里的鸟儿放飞了。有时候饭也不吃,比喻大饼子、大碴子、土豆块子、白菜片子……天天吃一见面就够了,他就说肚子疼,恶心……连世有就说季桂芝,你给他擀点面条再打两个荷包蛋看看咋样?要不去小卖店给他买点方便面、爽歪歪啥的。从字面上看,他已经有些警觉了吧?季桂芝就没那么客气,“愿吃不吃,不吃拉倒,张三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饿他两天你看他肚子还疼不疼、恶不恶心了!”于晨气的,好哇,小死地缸子(季桂芝又矮又粗,像个地缸子,于金山一生气就这样骂她),你等我长大的!<br> <br> *<br>  <br>那天你没看把他急的。<br>那是个礼拜天。那时候还没有双休日……应该是吧?礼拜天当然不上学了。他可能知道他不喜欢干活儿,上稻地撒化肥就没叫他。期间化肥不够用了,就叫人稍话抓紧给他送过去半袋子尿素。他正做一个弹弓子,那玩意看着简单,事先准备出一块有弹性的皮子,再选一个带把儿的榆树杈子,把皮子两端搁细绳扎紧,分别绑在两个榆树杈上就妥。他折腾了半个多点儿,弹弓子八下还没一撇呢,累得吃水(涎水)都淌出来了。连世有却要他去送尿素,搁你咋想?不过他没说不去,季桂芝对他已经有印象了,连世又捎来口信,你再置之不理,开玩笑呢!季桂芝看着又矮又粗,胖得像个地缸子,手指头老有劲儿了,一掐一扭就是一颗大紫豆子,他大腿上现在还有五六颗水灵灵的大紫豆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下去了。截至目前,连世有还没动他一个指头,可一看他那高大的身躯,和那两只簸箕似的大手,他无形中就有一种压力。要说痛快也不现实,反正又过了半个多点儿,他才磨磨蹭蹭地往一辆一动就哗啦哗啦直响的自行车上装了半袋子尿素。自行车平时光驮着他都别别扭扭地不走正道儿,再让它负重,你想想能是一种什么情况?本来十几分钟就能赶到,他又走了半个多点儿,两个已经漏出内胎的车轱辘加上没闸的车把东扭西歪地满大道画龙,笔笔溜直的砂石路眼瞅着就钻壕沟里去了,等到了西坡,光塑料袋子就磨出四五个牛眼珠子大小的窟窿。他也是边发现边堵塞,要不然到地方还不光剩下一个空塑料袋子了。一望见他的踪影,连世有简直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于晨,“啥吊不是,这点活叫你干的!”他以为他得挨揍,赶紧闭上眼睛凭命由天。等睁开眼睛,自行车已到了连世有手里。接着又是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转眼功夫,二百多米的上坡路,连世有骑着他那个哗啦哗啦山响的自行车,已经干到于家稻田地的池埂子旁边了。<br></h3> <h3>那天你没看把他饿的。<br>曾经的很多事情都发生在礼拜天。要不他也没时间“和鱼”(把泡子或河叉子一段一段地叠起来,把里边的水淘干、抓鱼,就叫“和鱼”;说淘水、抓鱼更确切些,不过村里人都那么说,他也叫习惯了)。那个河叉子很浅,水也很清,仔细瞅能看到水下的淤泥,鱼在水里游动也能看见,常常搅起一道道浑水,好像飞机在天空中拉线。又和水线(水渠)相通,经常有鲫鱼、鲶鱼、草根或泥鳅啥的游进来,有的意识到河叉子里是一片死水,没有出路,会很快地游出去,有的没意识到,或意识到了也不想走,就在里边来来回回地游逛,短的一两天,长的十天八天地还恋恋不舍。于晨要和鱼的地方就是那个河叉子,他要抓的就是那些个乐不思蜀的蠢家伙。当时也就八九岁,没多大力气,用铁锹把水里或水边的淤泥挖起来叠成坝还干得动。水坝也就两尺来高,半尺来宽,能没过水面就行,接着就是淘水,抓鱼是最后一步。<br>第一段没啥意思。这里挨水线最近,鱼也最敏感,往往趁他叠坝的功夫,近前的鱼基本上都跑光了,淘完水只抓了几条不大的小鲫鱼,泥鳅抓了两条就不抓了,主要是抓不住,小不说,瞎哄哄还滑溜溜的。<br>第二段就强多了。有三四条鲫鱼都一扎多长,还抓到一条半尺来长的黑老蔫儿(鲶鱼)。越往后越多,等到了中午,他也没劲儿了,光鱼就抓了多半洗脸盆子。他忽然想起早上临走季桂芝就叮嘱他中午把饭给他们送去,别晚了。开始没忘,时间一长,和鱼、抓鱼的兴趣一膨胀,谁还有心思去想送饭了。等自己也饿了,送饭才回到了大脑。他没有表,具体不知道啥时候,估计块晌了,他还想再淘一段、两段,再多抓点,最好能把洗脸盆装满,多不说,也有成就感。上个礼拜回峰在这个河叉子里才抓了半洗脸盆子杂鱼,村里人都说他有两下子;他如果抓了一洗脸盆子,那可不是“两下子”的事儿,咋也得有“三下子”吧?<br>回家的路上,他饿得都走不动道儿了。可看着鲶鱼、鲫鱼、草根、白漂子、泥鳅……一个个在盆子里动来动去的样子,饿也不觉得饿了。遗憾的是路上有好几个人明明看见他端着满满一洗脸盆子杂鱼,好像没长眼睛似的。李二倒是长眼睛了,还翻了两下,却说太小了,咋吃呀?他说往嘴里吃呗,还能往屁眼儿里吃咋的!就没好说,小你还和(淘)不着呢,上眼药够你用一辈子的;瞧你那傻逼样,除了眼气,下辈子也和(淘)不到这些鱼。<br>他进屋连口气儿也没顾得喘,脸上魂儿画的也没舍得洗把脸,连跑带颠儿地奔到厨房。饭和菜都是现成的,走前季桂芝把它们坐锅里又热个开儿,让他中午送饭前再热个开儿抓紧给他们送去。他太饿了,也没顾得热,揭开锅大饼子、大碴子、白菜炖土豆子先狼吞虎咽地撑得直打饱嗝,再把饭菜装进两个半大盆子里,绑自行车后边就上路了。一路上虽然里倒歪斜,一次也没翻车,更不要说钻壕沟里了,你说怪不怪?<br>等到了西岗,你没看把连世有饿的,猫着腰在地头上逮着洋铁叶子酸吉溜或大鞭杆子(也是酸吉溜的一种)啥的就往嘴里塞,一看就是个饿死鬼托生的。看见他来了,像看着一个仇人,瞪着眼珠子一句话不说。季桂芝颠着屁股骂,操你妈的,我寻思你死在道上了呢!他说了抓鱼的事,以为能缓解缓解矛盾。连世有连个屁也没有,抓起大饼子一口气吃了三个,才想起吃菜。季桂芝一边吃饭一边埋怨:让你在家好好看书、写作业,你去抓鱼,我看你这书早晚得就饭吃了。他心里这个憋屈:费那么大劲,好像啥也没干,那么多鱼算白抓了!<br></h3> <h3>那天你没看把他揍的。<br>学校离他家也就三四里地,还要穿过一个山沟,村里人叫它二道沟。二道沟里有树有草,有花有鸟,沟底下还有一个挺长、挺宽、挺深的大水库。于晨和两个般对般的半大小子,每次走进二道沟,就像大漠人第一次走进了五A风景区,东瞅西瞅地瞅哪都新鲜,看啥都想伸手摸摸:发现树上有鸟巢了,就爬上去掏,看见长虫(蛇)在草丛里爬,就捡起树枝或石头一下下地打,酸吉溜刚长出两三个叶片,几个就争抢着掠下来往嘴里塞……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溜走,等发现上学晚了,估计一节或两节课已经过去了,有一个就说别去了,去也得挨抠。另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不去就不去,去也得挨抠。”<br>到了中午,他们拿出书包里的饭盒,放在几块临时搭起的小石头上,捡来一些茅草和干树枝子,燃着火(火柴是早就准备好的,第一次就吃了凉饭凉菜,第二次就有经验了),在下边烘烤。要么热得差不多了,把饭盒一个个地端出来,狼吞虎咽地吃得正香,饭盒已刮得干干净净。他们把最后一点残渣咽到肚里,抹了抹稚嫩的嘴巴,很想再吃到点什么……天热的话再去沟底的水库里洗个澡,接下来还是玩儿。要么快放学了,一个个七手八脚地把书包收拾利索,用泥土或细沙一遍遍地擦拭着空铁皮饭盒,直到一点也看不出烟熏和烘烤的痕迹,再猫到一边,看看放学的同学陆陆续续地走过来了,抽冷子钻出来,装模作样溜溜达达地朝家里走去。<br>最美不过是秋天。虽然还没到高粱红、谷子黄的深秋,连稻田里轻轻掀起的波浪,也还是浅绿色的海洋。淡黄色的苞米棒子最早抽出了丝线一样的绒毛,剥开绒毛里的苞米叶子搁手指甲一掐,乳白色的玉米粒儿噗地冒出了浆水。他们东瞅瞅西看看,抽冷子掰下三穗或六穗嫩苞米,再折断三根柔软、细长的柳条棍儿,把它们分别插进掰下的苞米蒂上,放在火上一遍遍地翻烤。包浆的玉米由浅黄、深红、暗黑到焦糊,整个过程也就三两分钟,玉米越烤越香,有的还爆出奶白色的爆米花儿。有一个嘴急的先把自己手里那穗苞米从火堆里拿出来,吹一吹,咬一口,两腮圆球似的滚来滚去,咝哈咝哈的样子显出要多烫有多烫,却连说好吃、好吃!另两个也相继咝哈咝哈地吃起来。<br>地里的土豆还没成熟,翠绿的秧子下边已泛起了暗黄,他们就拨开泥土,把鹅蛋或鸡蛋大小的土豆从还供养着它们养分的根系里扯断,埋在火堆里煨一会儿,半生不熟地就吃起来。<br>地瓜秧还绿油油的,期间的蚂蚱飞上飞下,他们就像摸哨的士兵,悄悄地爬过去,拨开浓密的秧藤,根部的泥土已经有裂纹了,感觉地瓜不能小了,扒出来粗的和擀面杖相似,细的一根根地像鸡爪子,放火里煨一会儿,除了生脆,水了吧唧地还有点甜丝丝的。<br>断断续续地也就三两个月。期间有老师给家长捎信儿,说你家的某某或你家的某某怎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学几乎天天迟到?家长就逼问自己的孩子。孩子事先可能都有准备,说我没呀,老师指定(肯定)记差人了……还急赤白脸地一副冤枉,一点也不像个撒谎的孩子。家长说等哪天我去学校问问老师,是你的话看我削不削死你!去啥去,家里的活儿一样样地像团乱麻,说过也就忘脑后去了。他们也多多少少断断续续地开始收敛。<br>最先穿帮的是隋文。那天很冷,虽然还没立冬,西北风刮得人突然就瘦下来了。三个孩子一出门就缩着脖子,都吵吵冷,走一阵跑一阵地等到了二道沟身上已经有热乎气儿了,路程也走过了大半,回峰突然说咱们笼点火呀,烤烤暖和暖和。“笼呗!”另两个举双手赞成。他们七手八脚,在树下边、树干上或乱草棵里不一会儿就收集了一大堆干树枝子、干树叶子和枯死的茅草。火起的刹那,一个个把瘦小的前胸、后背在火苗前贴来贴去,高兴得嗷嗷起哄。忽然,隋文栽歪了一下,好像立足不稳。另两位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爹一把扯住儿子那细小的胳膊,巴掌、撇子劈啪啪地一阵乱打。<br>之后有半个多月,几个都老老实实地上学、放学。一天回峰从家里偷了几个土豆,走到村口遇到在那里等候的于晨。<br>“你猜这里是啥?”他捏了捏书包,从抽巴巴的帆布皮子里挤出几个圆溜溜的东西。于晨说不知道。回峰也不说破。两人边走边猜边捂着谜底。等到了二道沟,回峰掂了掂书包,突然说咱们烧土豆吃呀?于晨这才明白了他书包里的秘密,“能行吗,让大人逮着咋整?”<br>“没事儿,天这么冷,我爸是不能来了,在炕头上呼噜呼噜地拔气儿还拔不过来呢,你叔不是上后坡买猪崽子去了吗?”他俩前后看看,前边的几个同学离他们越来越远,后边已经看不到人了,隋文自挨打后就不和们一块走了。两人磨磨蹭蹭地又待了一会儿,就把火点着了。当时早已立冬,四周静悄悄地连一点风丝儿也没有,阴暗的天空还是冷嗖嗖的。他俩一边烤火,一边续柴,等火堆下积攒了一些火灰,就把土豆埋进去,接下来就是等土豆烘熟了好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早上在家都没吃饱,苞米粥、大饼子外加酸菜汤地本来就没有食欲,又从热被窝里刚爬起来,除了想继续睡觉,啥也不想。于晨还答应下次该他拿土豆了。两人正憧憬着马上就要到嘴的香喷喷的美味,沟边前突然传来一声呐喊:“好哇小杂种操的,我说老师……”回峰像运动员接到了起跑的口令,一步就窜出去多远。于晨明知道回峰妈妈不会打他,也跟着疯跑。书包放在一边谁也没顾得去拿。<br>于晨出事那天都快放寒假了。头几天有两个高年级男生在沟里逮了好几十个洋辣儿(一种绿色小虫子,夏天附在树叶上谁也不敢靠近,它那密匝匝的绒毛蜇皮肤上又痛又痒,天一冷就筑起个外壳很硬的巢穴,大小和小手指肚相当,形状和小手指肚相似,它就藏在里边冬眠,来年春天再从巢穴里爬出来变成虫子),他们先是互相顶洋辣儿(把洋辣儿的头部对到一起互相顶撞),再把顶碎或没顶碎的洋辣儿放在火上烘烤,吃嘴里老香了。<br>于晨就建议隋文和回峰(挨骂事件后于晨和回峰也分开走了,几天后两人又走到了一起,隋文至少在二十天以后,再没耽课也是事实):咱们也逮洋辣儿玩呀!隋文和回峰相互瞅瞅,都跃跃欲试;虽然有过教训,还是抱着希望。于晨虽然还没出事,他妈已经问他好几回了,他一次也没承认,心里还是胆突突的。连世有啥也没说,也许他不想管这破事,不管咋说,毕竟后爹。<br>具体又过了四天。第一天属酝酿阶段,虽有欲望,真正实锤还心有余悸。第二天回峰家里有事没去上学。第三天隋文上学晚了。第四天他们光逮洋辣儿就用了一个多小时,近处的都让别人逮走了,远处也不是你想逮就能逮着的;顶洋辣儿又耗去了半个多小时;等笼火烤洋辣儿吃天也快晌了。几个人都专注在火炭和洋辣儿的烘烤上,那东西火硬了没等熟透就糊了,火轻了软骨囊地没啥滋味。谁也没想到会出事,等于晨感觉身后有一股冷风,连世有的大巴掌已经糊到他脸上了。那家伙打的,从开始到最后一声没吭,主要是时间太短,前后一分钟不到,巴掌、撇子连踢带卷地一气呵成,他连气儿都喘不上来,哪还顾得哭嚎。受创的于晨在家躺了一个多礼拜,等好得差不多了,学校也放寒假了。<br></h3> <h3>那仗打的。<br>说长也快,一晃于晨已经蹿到连世有的肩膀头了。说不记仇瞎话,那天还真没有打架的意思。具体记不清了,反正天已经黑了,于晨扛着一把锄头从地里回来,刚进院就听季桂芝和连世有没好声儿地吵吵,意思好像和生二胎有关。连世有好像早就有那个意思,季桂芝一直没吐口。从心理上讲,他也持反对意见,咋说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再生了人家的孩子,将来房屋、资产、利益啥的都是问题,搁你你愿意呀?<br>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要去自己的小西屋里躲灾,他不想掺和他们的事情,茄子葫芦葫芦茄子地越搅越糊涂。有一个时间忽然安静下来,他以为结束了,平时也有这种情况,两个人吵来吵去地忽然就自消自灭了。好像斗鸡,你别看他家在农村,有一次去湾沟镇买农药还真看到斗鸡了。据说是一个公子哥儿,对斗鸡很钟情,结果选出来的珍禽往往负多胜少,为了打败对手,专程到乡下选秀,据说乡下的公鸡野性,敢下狠手。他看到的是一大一小两只外观上很不对称的公鸡说干就干起来了,几分钟后两位选手都伤痕累累,双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br>忽然传来了打斗声,完全是你死我活、势均力敌的样子。于晨光着脚跑到东屋,他妈和连世有正支黄瓜架。事实上连世有只用一只手在招架,他妈倒是拼死拼活,矮墩墩的个子一蹿一蹿地好像逆水中求生。于晨一把抱住连世有的后腰,死力地往地下拖。仿佛陀螺,连世有抽出闲着的那只手往后一扯,于晨旋转着撞到一把木椅。腰一木,接着很痛。他顾不得自己,妈已经倒在地上,还抱住连世有的一条大腿。连世有弯下身,好像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要甩开她的纠缠还是要借机给她几下。他再次反扑,奋力地抱住连世有的另一条大腿。母子俩如果合力,连世有十有八九要倒霉的,可惜力量相左,一个往前搬,一个往后扯,弄得连世有扭来扭去地一点也没有倒下的迹象。事实上几个人七扭八歪地仿佛在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他已经没力气了,个子虽然蹿得很快,还不足十二,小学还有俩月才能领到毕业证书。他忽然想到一个绝招,杨金山和李明干仗曾经用过,李明一下就瘫了。事实上他的手刚伸到那个部位,捏没捏到只是一种欲望。连世有抖了一下,只一拳,他就不知道啥了。等反应过来,妈坐在他的身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抚摸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连世有坐在炕沿上直喘粗气。<br></h3> <h3>那心里别扭的。<br>连英是转过年出生的。当时他已经上初中了,课程多得喘不过气来,读小学又没打好基础,现在一天累得晕头转向,一直在中下游徘徊。他这时候已经意识到念书的重要,加上老师总讲那些励志成才的故事,心里恨不得一步登天,甚至对连世有那次教训已有反思。回家撂下饭碗就把眼睛盯在书本上,季桂芝和连世有从来不招呼他干活。连英却常常作梗,不是哭就是叫,没个好时候。比喻一道难题刚刚捋出一点头绪,连英突然哭嚎起来。<br>“烦死人了!”他把书本往一个油漆斑驳的小八仙桌上一扔,自己也不知道和谁生气。母亲却怼他能念就念,不能念回家种地,“原先我就看你不是那块念书的料,烧烂的砖坯子还能回炉重烧咋地!”连世有倒温柔了许多,“英英——乖!哥哥很累,费脑子。你别哭,听话——啊!等哥哥把书念好了,将来给你买好吃的——啊!”<br>再大一点他走哪跟哪。有时候故意藏起来,连英就急得哇哇大哭,“哥、哥、哥……”看着妹妹那可怜无助的样子,他心里忽然很痛:于晨你这是何必,一个大小伙子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耍啥疯儿,好歹也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有时候他和般对般的半大小子争争讲讲,连英突然站到哥哥一边,“我不让你说,我哥都生气了!”有时候他和同学疯闹,连英死死地抱住同学的大腿,一口一口地撕咬,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拽都拽不开。他这时候心里就怪不好受的,捧起妹妹的小脸儿,“英英,走,哥给你买好吃的去!”<br></h3> <h3>那车翻的。<br>他初中毕业就不念了。高中一个是没考上,考上了又能咋地,即使上了大学,毕业后也得自己找工作。般对般的同学有的都订婚了,他连女孩子的手还没摸到。按照连世有的说法,找对象起码得有新房,家里连个戳烧火棍的地方都没有,哪个姑娘瞎眼了会嫁给你?季桂芝说得更具体:再盖房子咋也得红砖青瓦,草房想都别想,面积除了他们老两口的单间,于晨和连英都得有自己的小屋,外加一个仓库,等于晨有了媳妇,还得重新掂对。于晨似乎看到了希望,很快就和曾经的好同学回峰、隋文等出去打工了。<br>两年后于家果然盖起了五大间砖瓦房,形式和季桂芝设想的一样,尽管借了两万多元,到年底一把都还齐了。连世有说下一步就是攒钱说媳妇,现在的农村,手里没个二三十万的不敢张罗,也没人给你。<br>第二年春节一过,于晨和回峰、隋文等好同学又背起行李远走他乡。连世有和季桂芝在家里除了种地、养猪,还赶大集,卖点鸡蛋、鸭蛋、土豆、地瓜啥的多少也能攥点,一天里里外外忙得脚打后脑勺子。连英也快小学毕业了。<br>那年冬至刚过,于晨就回家了。冬天活儿少,东走西转地找到活儿也挣不了几个钱,再说也快过年了,老牛老马还有个年节,何况人了。家里去年就买了一台四轮子,平时除了种地拉秸棵啥的,有时间还能拉脚,比喻给谁家拉石头、水泥、木料啥的,不挣不挣地一天也能挣个三百二百的,赶机会工地上有活儿,每天咋也能挣个四百五百的。<br>那天从柳河六道沟往回给王世海家拉松木杆子,一车二百六,一天也就一个来回,钱不多,也有账算,用连世有的话说虮子也是肉,是钱就得挣,儿子正等钱说媳妇,女儿也上初中了,哪天不得花钱,哪嘎达不得用钱。<br>于晨也跟车去了,在家也是干待,来回装卸车的用人把装卸工的钱都省了。<br>车过了二道岭下坡挺陡,闸也不太好使。连世有一是对路况熟,事先就放慢了速度,拉闸时尽量收油。陡坡眼看就下来了,迎面开来一辆摩托,小伙子车速挺快,上边还带个女的,眼看到跟前儿了,忽然奔四轮子来了。连世有大喊于晨快跳车!他把方向盘往右一打,车和满满一下松木杆子直接钻壕沟里了。于晨本来就有点害怕,松木杆子装得又高又飘,晃悠悠地总像要倒似的,他本能地总想跳车。连世有一喊,他想也没想,两丈多高的车顶,又那么快的车速,一高就跳下去了,正好落在摩托车下边。<br>一个月后父子俩都平安地走出了医医。于晨跛着一条腿。连世有的一只胳膊再也没抬起来。<br></h3> <h3>他也该当继父了。<br>往后的日子,连世有一方面带着伤痛养家糊口,一方面钻心眯眼地给于晨攒钱说媳妇。一晃都三十好几了,一米七五的于晨连个介绍对象的都没有。<br>自车祸,于家的日子已大不如前,倒不是东挪西借地缺吃少穿,攒下的家底父子俩一场车祸就花进去大半,连世有再开四轮子多数时间只用一只手应付,知道底细的谁也不敢用他。季桂芝的身体也明显掉价,三天两头总得吃药。于晨还经常外出打工,正规企业看见他一踮一踮地朝大门走来,远远地就拒绝了。用工的地方多数都是一天一百的小工活,那种码砖、挂瓦一天三百的大工活一年也遇不到几个。<br>连英几年前嫁给街边子(城乡结合部)一个开出租车的年轻人,两口子勤奋、节俭还很和睦,小日子过得吃穿不愁有滋有味,连世有却三天两头来电话要她帮哥哥物色对象。连英左挑右选地看中了楼上的于德娟。这女人几年前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女儿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床。连英常在她的摊床上买菜,一来二去地有很多共同语言,有时候甚至帮她看孩子。于德娟看连英诚实、善良还很细心,干脆把女儿让她来带。连英推推拉拉地收了于德娟两个月的工钱,连世有知道后说啥也不让女儿再要,“就是黄金,该舍的也得往出舍了,你哥啥样你不知道,这机会打灯笼都找不着呢。”于德娟感激得就差不能下跪,晚上回家常常带些新鲜青菜送给邻居,两家处得一家人似的。在父亲的催促下,连英涨红着脸提起了哥哥的婚事。于德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有一天连英把哥哥带到于德娟的菜床子前溜达。于德娟多少有意。于晨却犹豫不决:寡妇不说,长得一般,带着个孩子,还得是倒插门的……连英就劝哥哥说眼看都四十一了,般对般年龄的孩子都快找对象了,差一不二就这么地了……找于德娟虽说是倒插门,进了门家里啥也不缺;两口子虽然多个巧巧,女孩子比男孩子少不少麻烦,等你们再有了孩子……还讲了他们兄妹俩的例子。连世有听后大发雷霆,“于晨你他妈的真是脑瓜子让驴踢了,这样的女人上哪去找,要挣钱能挣钱,要过日子能过日子,要岁数正是生孩子的年龄……二婚咋地,我和你妈还二婚呢,英英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季桂芝干脆骂起来:“于晨我先把话撂这嘎达搁着,这个要是不行,这辈子你也就这么地了!”于晨同意不同意地也就同意了。偏偏这个时候,连世有查出肺癌,发现就是晚期。于晨的意思卖房子卖地也得给爸治病。连世有却果断地回到家里,说谁再提治病他马上就死给他(她)看!原来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和季桂芝早就合计好了,找于德娟虽然二婚,于晨毕竟初婚,女方虽说啥也不要,男方也不能两袖清风地迈进人家的大门,咋也得花个十万八万,脸面上好看不说,也等于给他们的新家攒下点家底;他如果治病把钱花了,啥作用没有不说,于晨和媳妇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女方万一……<br>那天感觉不错,连世有现把于晨叫到身边,说当后爹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把心放正,把人家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遇到啥事儿沉住气,别像我驴活活地沾火就着……他突然呛咳,灰青的脸上忽然有了血色,“你媳妇那天来我也看了,哪方面都不错,一看就是个过日子人……”他断断续续地咳嗽,说一说就得停下来喘一会儿,和当年那个力大无穷的汉子判若两人,“女人多多少少地都有点小脾气,当男人的大不见小不见地就得担待,别像我,一来劲儿瞪着眼睛和你妈死犟……”他果然瞪大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不管咋说,老于家到你这辈儿也得有个后人……”<br>“爸!”于晨一把抱住继父那曾经魁梧、健壮的臂膀泣不成声。<br></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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