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三诺

父亲生病的时候我才20多岁，每每看着父亲浑身插满管子、闭着眼睛，我心疼，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转眼间，父亲走了很多年，我也到了父亲的年龄。当我也因一次小恙趟在手术床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的父亲是多么希望我能陪在他身边多聊聊。

父亲走的很痛，很疼，即使后来加注了两支吗啡，依然看见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而我能做的只是默默的难受，无法体验他生命仅存的两年里反复手术、换药的绝痛，更无连续的陪护左右。只至最后七天，父亲间隙昏迷了，我才一刻不离，但这时，父亲已听不清我对他说什么了，只在偶尔微睁的双眼里寻找我是否还在。

时常在想父亲的那段艰难，尽管父亲疼到难挨扭过头的时候，我还以为父亲是山，是钢铁侠，是坚不可摧…当我被推出手术室，到麻醉苏醒，到后来的每一次撕开创口，我还是忍不住崩溃了…我在疼自己，也在疼父亲——我没有在父亲最难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而对于父亲，陪伴才是他减缓疼痛的最渴望的关怀！

和我同样手术的G君，他的创口更大，我们分在同一病房。我早他一天手术，他将经历的疼痛我先经历过了。我不敢告诉他有多痛，也不敢在医生换药、拔管的时候叫出声，我怕影响他，给他带来恐惧和悲观。每次换药我只有用牙齿深深的咬着衣服，不让自己叫出来。

看着G君爱人默默流泪，眉头紧锁，不知所措摆弄双手的样子，我似乎又看见了当时日夜陪伴父亲的母亲曾经同样的焦灼和难过。

父亲病了两年，母亲陪侍了两年。这两年母亲没有离开过一步，哪怕一分钟，即使头发长了母亲也没有去理发店，而是请师傅回家坐在父亲傍边修了头发。母亲每天帮父亲擦洗，扶上扶下，她没有要求我们陪过一次夜，在母亲眼里，她比我们更清楚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父亲从生病到生命终结仅仅两年，这两年母亲苍老了十岁，也失去了健康。送走父亲，母亲也把自己送进了手术室。母亲患了父亲同样的病，我们姊妹三依然为母亲选择了手术。尽管这种选择艰难，但我们已经没有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了。术后母亲被推出了ICU，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妈妈，对不起！”

不知父亲的在天之灵，还是母亲的慈悲护佑，母亲坚持到了现在，她依然活着，只是活的疼痛，活的遭罪！

母亲病的时候，我依然如父亲生病时忙碌，没有更多的陪在母亲身边。只在母亲一次次的危险期里，我才祈祷上天让我代替母亲的病，换给她一天，哪怕一时的健康。

我的愧疚俨然随着母亲每次度过危险期而松弛了，并没有带着对父亲的遗憾来弥补可能失去的母亲…直到我自己也经历、且无法回避生命这段过程时，我才知道惩戒自己的不是惭悔，而是轮回。

夜深人静，寂然的病房白的凄瘆，我在这里已经平趟了八天，即使我相信自己即将痊愈并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但我却发现自己丢失了无忧无虑，多了很多此前一直没有考虑过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想这不应该是失去某些东西后的醒悟，而是拥有一切的时候从未慷慨的回馈过。

母亲依然会在接不到我电话的时候，打来电话问询，这次我没有说自己出差了，只谎称自己得了重感冒。随着后来持续等不到我的电话，母亲也从隔天一问到每天追问了。我之所以没有告诉母亲，是不想让病体的母亲再来承受母子连心的痛。但母亲明白了一世，或许从我无力的声音中已经知道我对她撒谎了，她没有拆穿，是在为难着我的难…在母亲挂断电话后的哀哀叹息里，我看见了一位风烛残年下的老人空洞、无神、满是苍凉的双眼！

父亲走的时候，我年少无知，母亲病的时候，我风华正茂，我把应有的孝道和为人子女的本份都推给了时间，我以为来日方长，我以为时光济济，殊不知“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在别人眼里我是孝顺的，但我的“孝顺”只不过是我为母亲多花了些钱，这是我曾以为的心安。可对于父母，那只是无力反驳的受馈。她们一路穷苦，深知钱挣的艰辛，从无要求我给他们倾其所有的救治，即使花了部分钱，他们都觉得愧疚，连累了，那还开口内心最想要的陪伴？！

当我也成为了父母，经历了父母同样的苦，我才知道父母对孩子的每个“请求”都觉得是非分的，他们觉得自己是天，就应该为孩子撑着，父母们几乎抗下了能抗和不能抗的一切，有时不是他们不想放下，而是不愿意！

我的父母亲，就以这样的方式温暖着我前行的路，可我却不曾回头用同样的方式去告慰他们。直至这次，身体的“状况”让我有幸回望，才懂得爱是一场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