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乡

鸿雁南飞

<p class="ql-block">  .我的故乡,是座大山,很沉重。老去的房屋、村庄,渐行渐远了,它走在时光里,消亡在地平线上。</p> <p class="ql-block">  母亲又提起,老房子屋顶全部换成琉璃瓦片,说上次我上去翻盖的地方还漏,一个梅季的雨,就有塌的可能。土坯房的墙垛,房前地基开裂,屋后塌方,到处存在隐患。一再提醒着我,风雨飘摇中的屋舍,会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归于尘土。</p><p class="ql-block">   只是母亲想到陪伴了数十载的老屋,总是不甘,她无法理解,老屋的墙体上,或深或浅的坑,如同她身上的皱纹和白发,历经岁月的洗礼,正在优雅地老去。</p><p class="ql-block">   最早记忆的老屋,在山脚下村庄里,白墙黛瓦,掩映在河水边,每天听水流潺潺,注视着鱼翔浅底的画面,风光宛如一曲天籁,经久不息。爷爷一大家子人,枕河入梦,日月星辰陪伴,春夏秋冬轮换。只是曾饥荒困扰着人们,难言其好,但这与老屋似无关系。一个深度原始农业文明的国度,只能仰天长叹。生活艰辛,无力改变,目光总是投向那片高山、森林,希望奇迹出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时常想,人类的文明进程,是从原始森林走来,树叶遮身,一根木棍,一堆篝火,围猎为生,后来,懂得了开荒播种,向土地要粮食,走向农业文明。吾祖乃中原旺族,一千四百年前迁徙至安徽江村。四百年前,由牌头的地方,再迁至大山,于是高耸之岭,山下一溪,称之为竦坑。一个家族,安居于此,世代繁衍。山脚下,建起大片的砖瓦房,后来啊,开枝散叶,繁衍生息,人脉不断。数百年来,子孙们做着同样一件事,不断向周围蔓延扩展。于是,各个山坡上,亮起了流萤灯火,袅袅炊烟。向高山进发,走向更加原始,离现代文明更远。在文明和原始之间,我的祖宗选择更加落后方式生存着。</p> <p class="ql-block">  而另一些名门望族,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他们把目光投向新安江,去走一条互通有无的经商之路。更多的商人,在挖掘第一桶金以后,开始兴办祠堂,书院,私塾。培养儒贾,亦贾亦儒,以贾入士,以士护儒。于是马头墙、天井、砖雕门庭、雕梁画栋,牌坊林立,文昌阁盛行,书声朗朗,成了徽州村落的符号。农耕文明陡然向现代文明进发,依山而居的部落式生存方式受到了挑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明、清时期,当整个世界都进入了高度繁华的商业文明,工业文明在西方得到长足的发展。在徽州鼎盛于明清时代的商贸,在大背景下有了新动作,屯溪作为茶市,第一次打开了世界的窗口,徽州茶漂洋过海卖到英国,成了英国王室的下午茶,成了风靡全球的风景。全世界把那个产茶、瓷器的地方叫china时,徽州的吴楚贸易也在沿江两岸铺开,一座座小镇,别具风格,贸易成就了崭新的故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如胡适之先生说,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徽州人,那地方只是一个村落。徽州人来了,就开始成立店铺,逐步扩大,把小村落变成小市镇了。这是对“无徽不成镇”最经典的诠释。而“汉镇列肆万家,而新安人居其半”的诗句,则是最好的佐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无疑,新生活方式,以城聚居,改变了原始的宗族居住方式,故乡的概念发生了变化,那些新一代徽商则不断改变故乡的概念,原来的故乡远去了,新的故乡在诞生。这种不断告别的过程,恰恰反映了进步,告别和重建,是故乡的特点,总有一个故乡承载着徽州人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  数百年来,人们执着地依恋故乡的土地,从来不缺梦想。父亲,当年被招工进了大城市,外面精彩的世界,代表着新中国的繁华与现代。六十年代初,老天在拷问着大地,出现了饿殍遍野,饥不果腹的残酷现实,生存成了第一需要。“干部干部,不如一担萝卜”的民谣,成了最生动的写照。父亲回到乡村,重新拿起了锄头,固执地把家安在更偏远的深山。房子塌了又建,几经波折,有点劳命伤财。他的人生,从此在土地上刨食,历尽艰辛。为了吃饭,为了安稳的日子,父亲没有选择城市,而是依靠着大山,这是故乡情结使然,无可指责父亲的保守,他的安稳观念总是和大山有关。</p><p class="ql-block">   深山处,山连着山,绵延不绝,天连着天,漫漫无际。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外,登高望远,山下,河流蜿蜒曲折,伸向远方,柏油马路上,远远行走着汽车。而山脚下那个上海迁来的三线厂,每到夜晚,灯火通明,点亮了一方天空,璀璨晶莹,把黑无边际的暮色,涂上了希望之光。山上的原始农耕,山下的工业文明,不同的世界共生。同样是孩子,他们的幼稚园,是童话般的世界;我们的学校,一间土坯房,几张桌椅,一块黑板。衣襟褴褛,放养的孩子,成长中,更多融入了大自然底色,是听鸟语,闻花香,捉野兔,挖兰花,割猪草,采茶叶。每次下山,看到他们的幼稚园,看到游乐玩具时,瞳孔睁得大大的。天地之别,总会震撼着幼小的心灵,我们如苔花米粒小,向往牡丹开。故乡啊,故乡的人,都受到了挑战,好的生活,历来是人追求的动能。</p><p class="ql-block">   母亲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她显然也读懂了山外的天空,那是一片美丽锦霞,五彩缤纷,而她更多的憧憬,是想让孩子们也能摘取几片云朵,织一匹美丽的绸缎。</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建设的房子,在更偏僻的山沟里。放学回家的路,更遥远,更荆棘,也更远离现代文明。一路上,夏天蛇兽出没,冬日冰雪路滑,山坡陡峭,一路蹒跚。大妈妈举着火把,在无边、寂静的夜幕里,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声音幽长而低徊,回荡在山谷。那是一个母亲的哀愁,猛兽出没、道路崎岖、黑暗中莫名害怕的孩子,不断为难着母亲们。孤独行走中,有无限的担忧,时常潸然泪下。母亲决不肯去那更偏远的地方,在我看来,是很有远见的,“三代不读书,等于一窝猪”。母亲已经意识到了,让孩子们去接受教育,才能改变命运。</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老屋,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建的,我对老屋,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那年与妹妹挖地基,把山挖成平地,千担万担地挑着泥巴。一个招干的机会放弃了艰苦劳动,我要去读一个月补习班。建房正赶着工期,我是主力。放弃建房,就意味着无房可住,凭我父亲的体力,房子梦想,会成泡影。而放弃招干机会,就等于放弃了离开大山的机遇。那时的我,再次犯了父亲一样的错,选择了大山。</p><p class="ql-block">   大山绵绵不绝蜿蜒着,一座又一座,没有尽头。山外,夜幕下的闪耀灯火,在孩子心中,点燃了一个个梦,梦也在无奈中成为泡影。一代代愚公,挥洒着锄头,寻找着希望。道路的选择,决定了梦能否实现,但故乡的人,总是认着一个死理,守住大山才是希望。</p> <p class="ql-block">  总有一些刻骨铭心的痛,从希望,渴望,遥望,到最后是无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狂风夹杂着暴雨,一个难产的女人,徘徊在生死边缘,山上仅住着一个女“山医”,无论如何也不敢出门。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人们赶紧用担架,沿崎岖山路抬着去马路边找车,半道上,女人失血过多,永远长眠了。一朵鲜花凋谢了,青春芳菲的年华,真的被一场暴雨的摧残,留下一地污浊。年仅二十岁,生命在大自然中是如此脆弱。交通的落后,自然环境的恶劣,彻底惊醒了所有的人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满怀期望的土地,连生存都如此艰难。失去生命的痛,那么刻骨铭心。女方的娘家,更是悲痛欲绝。整个村子的人,围上了大山,悲愤一如那乌云,密布天空,老天泪雨滂沱,伴随雷鸣,七天七夜,凄惨绝望的氛围,弥漫在大山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尽管经历了时间的沉淀,痛楚依然挥之不去。大山,你如此沉厚,却承载不了一代人最简单的梦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渴望改变交通状况的所有努力,都那么遥远。诗和远方,是那么美好,却隔着千山万水,注定是脚步蹒跚,甚至血肉模糊。惊醒过来的人们,泪眼捧读着历史,汲取力量。徽州的土地上,数百年来,不乏破釜沉舟,前赴后继投身商海的人,“一贾不利再贾,再贾不利三贾,三贾不利犹未厌矣。”这是经商的信条,也是百折不挠的意志。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搏取一份商海前程,无怨无悔,至死方休,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商业神话。先祖顽强坚韧,总能给绝望中人们无穷的力量,只要心灯不灭,希望就在,我们毅然在被迫无奈之下走出了大山,尽管泪眼婆娑。出走,不是浪漫曲,而是要面对太多的坎坷,徽州人终于迈出了艰难的一步。  </p><p class="ql-block"> 走出大山,一晃三十年,老屋还在,村庄还在,已是满目疮痍,残垣断壁,人去楼空。曾经建房的土堆上,早已被葳蕤绿荫占领,荒凉凄凄。正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白云千载空悠悠之感。     </p> <p class="ql-block">   我是真正意义上离开了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每次回去祭祖,看着樱花盛开,蝶舞蜂飞,想去寻找曾经的熟悉,可斯人已去,化作了青山,花开在春光里,生命在大自然中轮回了。心中有无限忧伤。耳畔仿佛一曲马头琴声《远古的梦》在回荡,听着曲儿,眼前一片苍茫,地球存在46亿年,人类只是一瞬间,如过眼烟云,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p><p class="ql-block">   回望故乡,一条小溪千百年来孜孜不倦地流淌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梦,大山人对土地依恋,老屋的老去,故事的酸楚与不堪,都被溪水涤荡了,大浪淘沙,记忆沉淀在沙砾里,溪水长年累月地润泽,最终成了温润的成色,流淌在时光里,云母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故乡回不去了,老屋终会不存在,而我们,成了那片故土的过客,终将消亡在尘埃里,谁也不记得我们来过,我们的后代,也远离了这片土地,融于茫茫人海中。偶尔会想起故土的乡音侬语,还有离开时模湖了湿眼的回眸,回忆着老屋的沧桑,他们,已然没有了乡愁。</p> <p class="ql-block">   大山走远了,故乡远去了。一如徽州的地名渐行渐远。然,留下并承载的那些质朴、坚韧、浑厚的品格,百折不挠的顽强,一直在血液里流淌着。心灵深处的故乡,从未真正离开过;对这片土地滋养的求索,从未停止过。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共同而温暖的心灵家园,那就是徽州!</p> <p class="ql-block">作者:鸿雁南飞,歙县人,市作家协会会员。江山文学社东篱社团荣誉社长,优秀编辑。长期从事徽文化创作,美篇任官方管理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