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十年——作者:西风

关尧天

<p class="ql-block">  2000年豫东南的小麻村,村里还是泥巴路,雪水化后,一地坑坑凹凹的人的脚印,间或狗的脚印,夹杂着一些烂树叶,它们向胡同的尽头铺展,它们向每家的门楼延伸。</p><p class="ql-block"> 白天,每一个脚印都有一坑浑浊的水,夜晚,每一坑水又都凝结成薄薄的冰。</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六的夜晚,泥水已不能成冰,月光斜映着门楼、斜映着胡同,泥巴路泛着幽幽的光。</p><p class="ql-block"> 凌晨,威子的岳父用香烟点燃了一挂鞭炮,随后是一阵犬吠,村庄不再寂静。</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开始。</span></p><p class="ql-block"> 硫磺的味道尚未飘散开去,威子和岳父打着手电筒,各自抱着一双打包好的被子走出门楼。</p><p class="ql-block"> 岳父沉着那张国字脸叼着烟走在前面,他在光柱中蹵摸着脚下的路。岳母止步于门楼看着自己女儿渐渐地远去。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出泥泞,翻越地头,向官路上走去,马达声越来越近,威子的父亲在三轮车里等着。</p><p class="ql-block"> 泥水溅湿了威子的裤脚,他明白,要不是相亲,他也很难有机会重走故乡的泥巴路。</p><p class="ql-block"> 驻马店火车站,威子的父亲去买车票,威子和霞把新婚的被子搁在一处,他们相对站着,彼此的眼睛却分别望向广场上的不同地方。</p><p class="ql-block"> 威子有些迷茫,他是被现实裹挟着走入了婚姻,从相亲到结婚,年前、年后总共才40天。</p><p class="ql-block"> 相亲时十天见了五个人,最终定下了霞,但他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她跟自己的小姨学过裁剪,并且她的表姥也是他的表姥。</p><p class="ql-block"> 最主要的是他看她言语大方,一脸福相,还不怕人,而且,她渴望离开农村,渴望去大城市。</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广场那么大,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个人的轨迹,看似独立,又彼此交织,相互依存。所有人的脚步,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洪流,谁为谁停留,谁为谁转身,谁与谁擦肩,谁与谁结伴,冥冥之中,似乎都有定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所有的聚散离合,是偶然,也是必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在时代面前,每个人是那么渺小,可上天又赋予了你感知世界的能力,偏偏让你真切地感知到自身的渺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在情感与认知上,多愁善感也好,彷徨迷惘也罢,时代会裹挟着你,无问西东,一路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年轻的你,生命没有广度,亦没有深度,思维被固定在一定的维度里,你没有说不的能力。</span></p><p class="ql-block"> 威子看了看霞,人生的这一刻是如此地朦胧,却又如此地清晰。</p><p class="ql-block"> 在北京,高中还没有毕业时,威子的母亲就把亲戚捎来的几张照片搁在了他的书桌上,威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嘴角上的胡须分明还只是绒毛。</p><p class="ql-block"> 威子想到父亲的精神病虽说处于稳定期,虽说是已经买了郊区的房,但这个风雨飘摇的外来农民工家庭在城里的日子并没有任何的保障,依旧前途未卜。</p> <p class="ql-block">  感到自卑的、渺小的、缺乏安全感的威子,理所当然地遵照老家的风俗,去完成一项重大的、古老的人生使命,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就已做了新郎,昨天还是一个孩子,今天就要做一个男人。</p><p class="ql-block"> 威子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向了霞,她穿着一件黑色过膝羽绒服,正是前几日在十字路集上拍结婚照时的那件衣服。</p><p class="ql-block"> 她那削薄了的短发紧贴着脸庞,在春寒料峭里、在正月的晨曦里有一丝的清瘦。</p><p class="ql-block"> 此刻,霞的目光注视着东方,那是家的方向……她的目光,似乎有几分惆怅,有几分迷茫,有几分无奈,有几分薄凉。</p><p class="ql-block"> 她就像蒲公英,被风吹过,要飘向一个陌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威子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丝怜意。他轻声地问:“冷吗”</p><p class="ql-block"> 她答:“不冷,呵呵。”她轻轻一笑,那笑里有几分憨厚,她的下巴和嘴唇也有些厚。威子觉得她擦的口红有些艳了,他想起在表舅家与她相亲时母亲给她拿了个苹果,她歪着嘴吃,怕口红弄花了嘴唇,威子忍住了笑,他觉得那是一种可爱。</p><p class="ql-block"> 威子有一丝歉意,因为按迷信的说法,接新娘中途不兴换车,但老家的的房子已多年未住人,他不得不用三轮车加绿皮火车把霞从老家接往北京。</p><p class="ql-block"> 威子想到,定亲那天的中午,在表舅家,他与她共用一碗吃饭,瞬间就拉近了彼此时距离,他想着,也许此生就要与她共度百年。</p><p class="ql-block"> 而定亲的同一天,霞也看到过威子在随意找来的一张纸上画的一只小鸟,她觉得他的气质有些文秘,她觉得他比农村中那些初中都没毕业的粗俗男孩儿更能给她以安全感,最主要的是他能带她走出农村。</p><p class="ql-block"> 在北上的列车上,威子和霞找到了两节火车连接处的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p><p class="ql-block"> 没有座位,他们把两双被子叠在一起,也有大半个人高,霞俯身趴在上面,威子站着。</p><p class="ql-block"> 霞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从包裹的一角露出来的新婚的被面儿,她用手抚摸着。</p><p class="ql-block"> 威子低头看着她,他轻轻一笑,问道:“累不累?”</p><p class="ql-block"> 霞抬头望着他,微微一笑,说:“不累。”</p><p class="ql-block"> 威子说:“多亏我们能找到这个地方。”</p><p class="ql-block"> 霞说:“是啊,一点也不挤。”</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这俩个小人儿开始了相亲以后的第一次的交流,由于彼此还不够了解,他们甚至还要去捕捉对方吐字发音上的特点,以便去相互适应。</p><p class="ql-block"> 那年他21,她18,单纯的像俩个少年,可谓少年夫妻。</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两个不同命运的人,被婚姻拴在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列车一声长笛,载着他们,去演绎一场人间的悲喜。</span></p> <p class="ql-block">  威子并没有让任何北京的同学知道他结婚了,他甚至断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p><p class="ql-block"> 相亲时威子没有对霞说慌,在北京的郊区果然有一处简易二层小楼,这是威子的父亲1999年花5万元买的,虽然格局不大,但也是独门独院。</p><p class="ql-block"> 威子和霞住楼上的里间,威子的弟弟住外间,父母住楼下。</p><p class="ql-block"> 一天,明突然来造访,他是威子的初中同学。</p><p class="ql-block"> 威子硬着头皮把他领到楼上,楼上的外间有霞凉着的内衣,没等明开口,威子红着脸尴尬地说道:“我……结婚了!”</p><p class="ql-block"> 明会意,同窗三载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似乎人生没有什么不同,可三年后,一个继续上学,一个却已结婚,一切都是缘于出身,一切都是缘于背景。</p><p class="ql-block"> 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尴尬地笑了笑,他说:“真行啊,也不说一声儿,咱们这帮同学应该就你结婚最早啦,用不了多久你可能又要当爹了,哈哈!”威子一时汗颜。</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也许大多数人的婚姻最初都是幸福的。</span></p><p class="ql-block"> 开春,威子在供电局的一个房顶上干活,傍晚刚从爬梯上下来,霞居然从家找了过来,他想到她刚来北京不久,一个人在家应该也是闷得慌。</p><p class="ql-block"> 霞见到威子,也难掩内心的喜悦,毕竟离家千里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亲近的人。</p><p class="ql-block"> 威子心里也高兴,但他不会表达。于是,十多里路,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他藏着他的心事,她看着他的背影,明明可以坐公交,但他们却一起走着回家,然后又说不上几句贴心的话,俩个小人儿,命运让他们凑到了一起,但心智的不成熟,让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更好地相处。</p><p class="ql-block"> 婚后两月,威子就从存折里拿出1500元让霞寄给父母,以示一切安好,因为是自己的钱,威子觉得有些成就感。</p><p class="ql-block"> 不干活的时候,威子和霞一起去爬山,一起看桃花盛开,她们爬了很高、走了很远,迷路了,他们劈荆斩棘从大山的另一面挣扎着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教她骑摩托车,差点儿撞到电线杆上,他一手从后面薅住了车架。</p><p class="ql-block"> 她在商场看上一件衣服,当时犹豫,走出5里地了,他说:“你穿着好看,回去买!”于是掉转了摩托车头。</p><p class="ql-block"> 他去大兴区干活五天未归,她在楼上偷着抹眼泪,下楼央求着公公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p><p class="ql-block"> 她去学裁剪,他每次去接她,路上没人的时候,也是两手相搀。</p><p class="ql-block"> 他喜欢给她照相,一副胶卷,几乎都是她的照片。</p><p class="ql-block"> 似乎所有婚姻的美好都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霞找来一张纸,她在纸上问道:“威,你会永远爱我吗?”</p><p class="ql-block"> 威子用笔在下面回道:“霞,我会永远爱你!”</p><p class="ql-block"> 霞又问道:“你会永远只对我一个人好吗?”</p><p class="ql-block"> 威子回道:“会”</p><p class="ql-block"> 最后霞又写道:“威,将来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伸出我温暖的手!”</p> <p class="ql-block">  威子觉得自己还小,就偷偷地问母亲,现在能要孩子吗?</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要,咋不要!”</p><p class="ql-block"> 隔年的春天,这一天,威子正在汽车场的房顶上拎着喷灯干活,一墙之隔的胡同里,霞穿着吊带裤正好从此路过,她刚从一家私人医院回来,她仰着脸冲着威子笑,威子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望着她,她摸着渐渐隆起的四个多月的肚子,微蹙着眉头说:“威子,是个女孩儿!”</p><p class="ql-block"> 威子亦是笑笑,说:“女孩也好!”</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农民工就是这样,只要一个人在某个城市扎稳了脚根,就会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拉扯了过去,所以,某些行业才会呈现出地域化、家族化,河南防水防腐闻名全国就是这个道理。</span></p><p class="ql-block"> 先是霞的大妹来了,她去了附近的一个饭店做了服务员,一个月300元。</p><p class="ql-block"> 然后是霞的弟弟也来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威子去修活连带着要账,正好带着没事做的小舅子。</p><p class="ql-block"> 在房顶,威子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拧喷灯的开关,如何氧化喷灯,如何烤油毡,告诉他火大了油毡糊了,火小了油毡烤不化。</p><p class="ql-block"> 在他们骑摩托车回来的路上,威子揣着刚要回来的200元钱,他想起霞那大起来的肚子,就把摩托车停在了超市门口,小舅子在外面等着,他进去买了葡萄、李子等各种水果,直到把那200元钱全部花完,威子心中满满的都是幸福,他要把那些吃的,全都堆到霞的面前。</p><p class="ql-block"> 临近预产期了,还没动静,霞有些着急了,为了促产,威子搀着她那企鹅般臃肿的身躯顺着铁道来回地走。</p><p class="ql-block"> 霞难为情地说:“我现在都180斤了!”</p><p class="ql-block"> 威子一笑,说:“营养怎么都让你吸收了,瞧你,满脸横肉,身子也横着长。”</p><p class="ql-block"> 看她发愁,威子又安慰她说:“等生完孩子你就瘦了。”</p><p class="ql-block"> 斜阳下,投在枕木和基石上的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p><p class="ql-block"> 2001年7月12日,晚上,医院的病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威子的女儿出生了,五斤八两,身长51公分。</p><p class="ql-block"> 为了霞能休息好,威子的母亲看着孙女一夜没睡。</p><p class="ql-block"> 霞的大妹、弟弟也来探视,病房里,初为人父的威子兴奋地蹲在婴儿车前,他仔细端详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儿,看她打哈欠、伸懒腰。</p><p class="ql-block"> 威子留意到同病房的婴儿的父母年龄都比自己大不少,对于自己这么小就结婚生孩子,他有点不好意思,可老家就是这个风俗,他能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 威子走神了,他起身时用力过猛,“吭哧”一声,他的后腰一下子刮到了病床的升降摇柄,划开了3公分长的口子,他用手一摸,鲜血直流,母亲忙问他碍事不,他笑了笑说没事儿,他心里想着,留个疤也好,这是女儿出生的留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