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奶奶

道法自然

<p class="ql-block">  前几天,沈阳三叔家的忠侠弟在群里发了一张奶奶、大姑和他们全家的照片。照片中奶奶居中而坐,衣衫整洁、仪态端庄。大姑在一旁陪坐,三叔、三婶和他们的儿子女儿簇拥在周围。照片上标注的日期是1965年7月31日,这应该是那一年奶奶、大姑到三叔家探视时留下的影像。</p><p class="ql-block"> 奶奶一生始终在我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穷乡僻壤,从来不曾有过照像馆,所以留下的照片很少;加上去世时间久远,她老人家的形象在记忆中已然模糊。近60年后重睹尊颜,信觉亲切,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久违了,奶奶!</p><p class="ql-block"> 奶奶姓张,汉族,没有名字,上辈或同辈年长的人称呼她时都以“张氏”或“孙张氏”代指,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孙家。想必那个时代孙家肯定十分贫穷,爷爷难以娶亲,他的父母只好从外地领回(买回?)幼年时的奶奶养在家中,待成年后与爷爷圆房。而比孙家更悲惨的是奶奶的张家,为了生存下去竟至于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这就给奶奶留下了终生的憾恨:不知家乡何地,不知父母姓名,也不知是否有兄弟姐妹。解放后状况有了好转后,为了圆上奶奶寻找娘家人的梦想,父亲曾多方打听。一次听人说黑龙江某地有个张姓男人疑似奶奶的弟兄,于是父亲陪同奶奶不远千里,乘车前往。可到了后反经复盘论,仍然不是,只好怏怏而返。</p><p class="ql-block"> 面对贫困的生活、悲惨的境遇,奶奶并没有自甘暴弃,反而是表现得十分坚韧,并用她十分微薄的力量与命运抗争。奶奶曾跟我说起这样一件事情:有一天,可能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伯父说干脆大家吃顿饺子,然后一起死了算了。奶奶说,我不死!有人在就有盼头,我有4个儿子,就象天上有4片云彩,谁知道哪片云有雨呢?为了对美好生活寄托希望,在给儿子选择名字时,她依次选择了“如、意、发、财”4个字(那时多数人不识字,给孩子起名字时得找村里的先生,先生根据家长的心愿,开列出一长串名字供选择)。也许是诚心感动了上苍,后来的事情确实向她盼望的方向发展了~尽管日子并不怎么“如意”,也根本就没有“发财”。</p><p class="ql-block"> 不过要想从困境挣扎出来,不能仅仅依赖上苍,自己还得勤劳俭朴,苦干实干。所以奶奶从进入孙家那天起就过上了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息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奶奶身体矮小瘦弱且又缠足,但这并不妨碍她从事高强度超负荷的劳动。就从一天的情况说起吧,天未亮要起来侍候公婆,倒尿盆、打洗脸水,有时还要给公公梳辫子。然后是做饭,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加,做饭的负担也不断增强。奶奶后来回忆说,那时家里人口多,活计重,所以吃得多,饭锅大,锅台高;而她个子小,刷锅时人要蹲在锅台上,上半身探到饭锅里。看到后来的女人生产后要休息,要保养,奶奶不以为然地说,养什么养?我头天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得上锅台,我不还是我吗?但她哪里知道,她晚年的时常缠绵病榻,就是那时这种近乎拼命的干法所致。三顿饭(冬季是两顿)结束,天已全黑,劳作一天的男人们鼾然入睡,而奶奶还要在油灯下缝缝补补,纺线织布。我记事后做饭洗衣的事有妈妈,缝缝补补的事有大姑,奶奶的主要工作是不停地纺线。但见她把成团的棉花制成若干长方形的棉片,在棉片中放入一根筷子形的小棍,然后搓成中空外圆的棉条(形状类似于现在的蛋卷),再把棉条连接到锭杆上,摇动纺轮,纺出似乎永远不断的棉线来。小时候好奇,也想试试由棉花到棉线这个神奇的过程。但奶奶只允许我搓棉条,决不许我摇纺车,长大后慢慢悟出,奶奶之所以不让我动她的纺车,因为那既是她的工具,也是她的伴侣,更是她一生辛劳的证物。</p><p class="ql-block"> 为了改变下一代人的命运,奶奶决定让她的长子、我的伯父去读书。时间大概在上世纪30年代左右。穷人家的孩子要想读书谈何容易?首先要过的难关就是学费。为了筹集学费,奶奶把本来已经捉襟见肘的生活费用再次缩减,同时再一次延长劳动时间,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硬是从牙缝中、从手指缝中变出钱来,如愿以偿地把伯父送进了学堂。</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不忍心看到母亲过于劳累,念了一段时间后伯父决定辍学,几经申请未果后,伯父改变了招法,开始向他的祖父哭诉,说受不了先生的清规戒律,祖父心疼孙子,伯父的学业也就此半途而废。满族家庭规矩多,凡事由上-辈决定,奶奶再不愿意也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 但对于下代人的前途,奶奶仍不死心,辗转托人给伯父找到个学习白铁匠手艺的地方。这地方不要学费,只需给师傅家充当仆役既可,三年出徒后还可独立门户,挣钱养家。于是三代人各自满意,伯父的人生也由此改变了方向。</p><p class="ql-block"> 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伯父学成了手艺,并把全套手艺传给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他的二弟我的父亲、他的三弟我的三叔。“是手艺强于庄稼”,三个白铁匠共同劳作,贫困家庭似乎盼到了出头之日。</p><p class="ql-block"> 而奶奶仍然不能忘怀于课子读书这件事情。这次她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小儿子,我的老叔身上。日子宽裕了,学费也不再难筹,再加上个人的努力,老叔终于顺利地完成了学业,解放初考入了铁路系统,后来担任了一个科级部门的领导。而奶奶的其他三个儿子也凭着一技之长分别成为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的工人。奶奶头上的云彩终于落雨,孙家也终于首次从整体上改变了土里刨食的历史传统。</p><p class="ql-block"> 回顾这段历史,我不得不佩服奶奶的眼光。我们所住的那条街当年几乎全是穷人,解放前曾被称为“穷棒子街”。因为穷所以读不起书,因为不读书所以教育观念极为淡薄,而且对哪家孩子上学读书的态度不是羡慕,而是嘲讽,说日子都快过下去了还要读书,真是心大。而奶奶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弱女子,在人生最黑暗的时期,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送子读书, 这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多么远的见识。终其一生,奶奶是受难者,更是成功者。</p><p class="ql-block"> 长时期的高强度的超负荷的劳作严重损害了奶奶的健康,她得了一种叫“肺气肿”的疾病,这种病的主要症状是胸闷、气喘、呼吸困难,需要常年服用氨茶碱、甘草片一类的药物缓解。春夏秋季状况稍好,一到冬季病情就更加严重,用奶奶的话说是“又到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她去世前的那几个冬季,夜里不能仰卧侧卧,只能把腿跪在褥子上,头俯在枕头上,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揪心极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只能静脉注射青霉素来消除炎症,延缓生命。但和天意比较起来,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奶奶终于油枯灯尽,撒手西去。此时距爷爷去世已有20多个年头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去世时正赶上上世纪60年代的困难时期,条件所限,只能为他老人家备了一幅薄薄的杨木寿材。每当说这件事,父亲常常语带遗憾。奶奶上了年纪,父亲打算提前为奶奶备下寿材,据说这样可以“冲喜”延寿,祛病避邪。但当时木材凭票供应,普通人根本买不到,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求人买来铁道上淘汰下来的枕木~枕木都是油松制成,上面又刷了一层厚厚的油漆~请木匠攒成寿材。这寿材非常沉重,十分耐腐,奶奶看了很是满意。只是出殡时苦了抬重的乡亲,为了回报众人,父亲只好多陪上一些好话和好酒好菜。</p><p class="ql-block"> 奶奶去世后埋在了村子东面一条小河东岸上爷爷的坟墓里,俗称“并骨”,父母去世后埋在他们的南侧,俗称“顶脚”。前些年每到清明都要给坟墓填一层新土,这几年一是因为取土困难,再是因为年老体衰,一直没有填土,以至于坟地上荒草离离,满目凄凉,虽是胸怀愧疚,但已力不从心。只能在清明、中元、寒衣节、春节来临之际到墓前焚烧些纸钱、摆上几样供品,以寄托绵绵不尽的哀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