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童年（二）

糊涂老师

　　继父回来了，继奶奶殁了，家里要办丧事，娘又回到她的姥姥家。

那天，她双手推开两扇门，双脚立在门槛上，欢快地叫着“姥姥”“姥姥”，正在灶火圪栳烧火的姥姥一抬眼，疑惑地叫着她的名字，起身在围裙上擦擦手，一双小脚左摇右摆颠到她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不住喃喃:“我孩瘦的，瘦的”，然后撩起衣襟抹眼泪。听说她回来了，街坊邻居来串门，不由说“啧啧啧，肉女子变成瘦女子了。”她害羞地笑笑，不多说一句话。

　　不久之后，继父返工，她又回到她娘身边侍候。日子还是老样子，每天继续喝黑豆糊糊。她的娘每到熬糊糊时刻老是躺在炕上，说是病着。糊糊熬好后，她娘盛上一大碗端到大街上喝去了，她也跟上出去喝了。她娘喝完一碗，也不起身，把碗递给她，让她回去再盛一碗，给她娘端出来。她照办。等她娘又喝完了，把空碗递给她，她明白拿回去，自觉洗涮了。而她的娘席地而坐，精神百倍地和邻居们说话去了。她疑惑:她的娘怎么做饭时就病了？她的娘说:“是饿病。”

　　侍候了几月，继父回来了，给她带回了惊喜——一块枣红色的花布，让她缝个褂子。可她娘说，扯的布有点多，足够给自己缝条裤子。怕夜长梦多似的，即刻，她娘就找了人，把布染成了蓝色，马上就给自己缝成了一条裤子。她第一次感觉她的娘也是怪有本事的，她也第一次对她的娘有了一些失望。她的娘好像要弥补她似的，拾掇着给她做双鞋。谁成想，第一次做鞋的娘将鞋底弄成了一顺儿，等上鞋的时候才发现，只好将一只鞋底反过来上。新鞋子没穿多久，反上的一只因为朝地面的一面全是破旧布早早磨烂了，走起来不塌不塌地，让她人没到脚步声就到了。

　　后来，继父领她的娘去工作的地方了，他又回到姥姥身边了。年迈的老俩口没有儿子，家里没有劳动力，日子能好到哪儿去呢？今天卖个盆，明天卖个瓮，聊以度日，可老天并没有放过苦难的人。这年冬天，姥爷得了一百天伤寒，她和姥姥整日担惊受怕，生怕这个顶梁柱倒下了。只要姥姥一叫她，她一激灵就爬起来，不是披衣下地端尿盆，就是烧水。焦虑的姥姥忽略了她的讨好，夜夜骂她几回发泄情绪:“你个妨主脑，妨得你家没人了，又往死妨我老汉呀，妨死我老汉喽，把你童养到南崔山。”姥爷总是阻止:“你往死吓这个孩子耶。”她只缩在被子里，偷偷流泪，暗暗祈祷:“姥爷不要死。”姥爷好人缘，整村人都带鸡蛋白面等来探望，姥爷竟然好了，她也逃过了被童养的厄运。

　　没有一个寒冬不会过去。又一个春天来了，河水化开，她跟上婶子大娘去河边捞柴，大人捞多少，她捞多少，俨然是家里的小劳力。一天又一天，一背又一背，院里整整齐齐码下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等苦菜上来了，她又扎到地里掏苦菜。一个婶子就带她，谁都不带，因为她从不和婶子抢菜。婶子碰见一片菜，她就让婶子安心掏，自己再寻一片。每次掏满一筐，插得严严实实。因为人小力气小，她总是找个高地棱放下，跳到低处，把筐放到肩膀上扛回来。回家来又忙碌着挑菜，洗菜，煮菜，切菜，压菜。日复一日，边吃边攒，家里的菜总得弄上一大缸才好。谁也没去想，这么多的菜，得地里留下多少小脚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的人生里没有玩耍二字。快入冬了，公路上的拉煤车日渐多起来了，那些淘气的小煤屑总会从车缝里不安分地逃出来，散落在路面上。她和姥爷就跑上几里路，来到公路上捡拾这些小煤屑，冻得手都伸不直，脚后跟冻的通红，一上炕就又肿又痒，挠都挠不下。

　　过年了，家家贴窗花，糊窗户。因为买不起糊窗户纸，家里的窗子只能找破洞的地方补一补。她跑到别人家，给别人家去糊。给人糊完了，灰头土脸跑回来了，姥姥不免责备。她拿出人家给的两个窗花开心地要贴上，引来姥姥一阵叹息，她像犯了错似的，不敢吭气，只好压在炕席下面，等自己家补窗子时悄悄糊上，为家里增了一丝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