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朱的杭城老话

古朱

    苏小小墓

       苏小小墓留给我的记忆就是它那浑圆光滑的墓顶。小时候父母将我抱上去，坐不住滑溜下来引得旁观者开怀大笑。稍大点问我父亲，父亲告诉我此墓与左近的武松墓一样，都是假坟，而中间的秋瑾墓才是真的。

       父亲酷爱书法，到了那里喜欢看亭柱楹联上的字。我不明白什么叫做拜倒在石榴裙下，父亲笑笑未答复却乘机给我讲了好多有关的唐诗宋词，只记得其中有《长相思》：“南高峰 北高峰 一片湖光烟霭中 春来愁杀侬。郎意浓 妾意浓 油壁轻车郎马骢 相逢九里松。”

      我看有报道说苏小小墓毁于文革破四旧，非也，应该在1964年。此前《杭州日报》展开讨论，说西湖四周坟墓太多被死人包围，要行动，要迁坟。于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发动了包括园林、环卫、建筑、路政等好几个行业的工人连夜把周边的墓都拆平了。同时被拆的还有秋瑾墓武松墓以及在孤山的辛亥革命阵亡浙籍烈士墓等等许多名人名士墓，环西湖清理了一遍。连湖滨公园的几座纪念塔也给拆毁了，第二天再去时已看不出一点痕迹，《杭州日报》还为此发了一整版报道此事。还记得有记者采访一个在西泠桥头值勤的交警，他说苏小小墓坐落在下桥拐弯处影响视线影响交通，拆得好。那交警还说传说摸一摸这墓，就会找到一个与苏小小同样美貌的对象，引得一批流氓阿飞天天来坟头摸，其实有谁见过苏小小到底长得怎样云云。这句话我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使我知道了苏小小墓的墓顶为什么会有那么光滑。

       听说重建的苏小小墓要结顶了，不知道新修的墓顶是怎样的。不希望恢复成李贺诗中描述的那样草如茵，松如盖，而是恢复毁前那样光滑的墓顶，让那美好的传说再重新传下去。毕竟时代不一样了，爱美再不会是错误思想，憧憬美好也不会再是罪过了……

2004-9-14

  文革点滴事

       我有两位同学考入了浙大附中，他俩是革干子弟，听他们讲，砸灵隐寺就是他们那个红卫兵组织发起的。联系了杭四中的造反派先行侦察，让浙江大学和其它学校造反组织知道了，那些红卫兵反对他们的行动，派了一辆宣传车用大喇叭哇哇一喊，游客和当地的农民将灵隐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个水泄不通 ，把想去砸灵隐寺的被淹没在人海中动弹不得。

       最后是周总理发了指示不让砸，封闭保留。用砖墙把大雄宝殿严严实实的包裹了起来，不让封资修的毒素扩散危害人们。灵隐寺一时成了支左部队的营房。

       那时候，杭城的另一个古刹净慈寺，也成了部队驻地。

       包裹灵隐寺的这垛砖墙，一直等到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亲王要来烧香才被拆除，灵隐寺的菩萨说起来也有这段关禁闭的经历。同时被砸的黄龙洞的龙头是在尼克松访问杭州前重塑的，西方记者就有说法，说这象征着文革被打倒的老干部又要重新解放出来了。

       最可惜的是孤山鹿苑的被砸。文革前，浙江日报发表了一组题为《陪嫁的传家宝》摄影带文字的报道，随后又组织了旨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忆苦思甜文章，以《必要的一课》为名进行讨论。一位曾在法国留过学的美院雕塑系教授也发表了一篇新旧社会对比的回忆文章。那时我还在上学，我也看到过，写的很感人。他是以动物雕塑闻名海内外的，尤以雕塑梅花鹿出名。孤山后面的鹿苑就是他的作品，依着山势，大大小小七只梅花鹿，形象各异，栩栩如生。采用了新工艺，给雕塑植上苔藓，等苔藓长活就会像梅花鹿的绒毛一样美丽。

       为了保证这些苔藓成活，有八名园林工人日夜守护，管得很紧，稍碰一碰便会引来呵斥。文革开始，这位教授当然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里通外国的特务，他的作品当然也成了破四旧的对象，加上那8个人7只鹿的修正主义做法，肯定被砸无疑。造反派吸取灵隐寺的教训，来了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那天组织队伍浩浩荡荡的开往岳坟，号称要砸烂岳坟，打倒历史上最大的保皇派。园林工人闻讯后都集中去保护岳坟，这儿趁机将鹿苑给砸毁了。园林工人得到消息赶回，已成一片废墟，听说那几个与鹿群朝夕相处的园林工人捧着碎片号啕大哭。过了几年后，在这片废墟上又不伦不类的塑起了个鸡毛信，手执红缨枪的海娃屹立在山头，脚下散落着几只绵羊，现在我已好久不去了，不知今天还在否？

       岳王庙还是没有保住，连岳坟也给平了。现在的岳庙岳坟是后期重修的，岳王庙里的岳飞塑像是美院后来重新做的作品。历来工匠塑菩萨，头的比例放的很大，而美院的作品是按正常比例雕塑的，作出的小样看起来很威武，但一放大，在仰视的角度下，头就显得很小了，于是就有了岳飞像是否需要重塑的争论。重修岳王庙时听说十二道金牌长什么样子没人说得清，连像片资料也没留下。还有跪在岳坟前的四尊铁像也遍找不着，在文革中被解放了，后来重塑了事，又有多少白铁无辜被铸成了佞臣。

       岳王庙作为造反有理展览厅，我是听说过但没有去过。我们一起插队的有一位同学母亲出嫁时，陪嫁中有中西式家具各一套，在杭州曾引起轰动。其中那套中式的红木雕花家具，被造反派选中送岳庙做为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典型进行展览，这也成了这位朋友与我们一起时自我吹嘘的资料。

       但愿这黑白颠倒的日子永不再来。

2005年6月14日星期二

泼水观音   

       在素有“假山无此巧，真山无此秀”之誉的吴山主峰紫阳山顶，有个江湖汇观亭。下得亭来顺着东南新修缮的石阶游步道下山，不远就可找到泼水观音景点。山坳坳里辟出一堵石壁，下面一个小小的四方水池。水极清冽，几条观赏鱼游弋其中。石壁左侧横着镌刻白鹿泉三个隶书大字，右侧则是一尊线刻白衣观世音菩萨立像。水池前方，是一张被蜡烛油浸润的有点发了黑的石制供桌，台阶下，设有烛台和香炉。这一带是石山，是政府允许烧香点烛的景点，看来香火还是挺旺的。不远处，还有个供休憩的石亭，有一块中英文对照的说明，其汉语部分为：“‘泼水观音’在紫阳山东麓古白鹿泉所在的水池东面，有一线刻观音立像。因日久石壁长满青苔，不易辨识。雨后或经水浇泼，阳光下线刻凹槽处积水后，立像痕迹就较明显。原像于上世纪70年代末毁去，2003年重修。”

       听一位参加重建的专家说，为了恢复那个观音立像，委托美院师生根据传说设计了初稿，然后拿着画稿在现场征求烧香老人的意见，几易其稿，最后才搞掂这幅线刻石像。

       一个整修的很不错的景点，小巧玲珑，环境整洁，像这样的景点紫阳山上比比皆是。

       我久久凝视着这泼水观音，仔细研读这短短的介绍，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头，有点显得不伦不类，一个被修缮一新的人造古董，假古董。与我记忆中的泼水观音相去太远了。

       母校就坐落在吴山脚下，对吴山也算比较熟悉了，从来没听说过泼水观音。

       结束文革后， 从矿上回家探亲，无意中从我家后面的阳台上发现城隍山上点点火光，隐隐约约飘缈不定。问我父亲，父亲出来看了一会，说：“哦，明天是观音菩萨生日，那个地方是泼水观音”。小妹妹在一边跟我解释：“那地方原来有个观音像，文革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砸了。现在显灵，四乡的烧香老太婆都来朝拜，热闹得很”。

       第二天，妹妹领着我去看泼水观音。一出鼓楼，只见中山南路上停满了汽车和拖拉机，许多车的车牌是08、09打头的，都是从上海江苏赶来的。

       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找到那个泼水观音，熙熙攘攘的都是多年未见的烧香客，头上插着花，穿着斜襟的中式衣服，斜背着挎包。不同的是包上没有朝山进香几个字，而是那时流行的为人民服务，看到这种打扮，确实觉得有点好笑。地上、山壁，到处是香和蜡烛，烟雾袅袅。香大都是直形的檀香卫生香，蜡烛也以普通矿烛外面包张红纸替代，很少有正宗的香烛。供品以豆酥糖为多，各地的，包装的形式大小都不一样。

       我们去得晚，多数人已离去，带着请来的仙水。只见有一坑快干涸的水池，靠山这边的池壁是山岩凿平的，与吴山其它地方一样是大理石，约有一人多高吧，看不出名堂来。几位老太太在一旁义务介绍着，指着石壁上大理石固有的纹理和风化的皱褶解释着：这是观音的披风，她的慈眉善目……我还是无法看出来。老太太告诫道：“要看到首先心要纯”，说着，从池里撩起点水来，泼在岩壁上：“从水里看倒影，很明显的”。荡漾的池水，清清楚楚的把石壁的大理石纹理倒映出来，似乎可以看出点眉目来，可能也是怕被说心不纯，我赶紧说看出来了。

       老太太告诉我，有个无依无靠的老头，病倒在这里，奄奄一息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显了灵，喝了这里的水后，康复了。消息一传出，四乡八方的善男信女都赶来了，很灵验的。

       我默默在想，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硝烟尚未散尽，这封建迷信马上死灰复燃，这些人胆子也够大的。

       吴山，也叫城隍山，原来是封建迷信色彩很浓的地方，寺庙道观很多，沿环翠楼上山，沿途都是些卖香烛的和看相的小摊。大跃进破除迷信，进行了一次扫荡，菩萨全砸了，拆下来的砖被拉去搭小高炉大炼钢铁。赶走了和尚道士比丘尼，空下来的寺院不是改为街道工厂就是安插住户。再经红卫兵的破四旧立四新，什么都彻底变样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复辟。

       果不其然，政府插手管了。派出所带领工纠队把守各个路口，凡是可以盛水的容器，统统没收，路边堆着一堆瓶瓶罐罐盆盆碗碗。大喇叭不停地喊，所谓仙水不卫生，喝了坏肚子等等。可是虔诚的信徒们并不相信这套，偷偷摸摸还在祭拜。山上路多，守不住。终于有一天，一个老头子不慎滑倒，滚下山来一命呜呼，于是管辖紫阳山的通江派出所，弄来了炸药雷管，将泉池上方的那堵石壁整个的炸了下来，炸下的石头正好用来填平那曾经充满了仙灵之气的池泉。

       还是不断有人去，对着这堆碎石指指点点。

       几年后我探亲回家特意又去了一趟泼水观音，那个地方又重现了。心纯的信徒们，从废墟里抠出石块，从山下背来水泥，垒起了池壁，修好了山路。神奇的是，被炸过的石壁，还是照样显露出原有的纹理，还可以看得到观世音菩萨的身影。为了怕再遭人为破坏，信徒们在边上搭了个简易的亭子，日夜守护。我去看时，亭子已有点规模了，老人说，这亭子已被拆了好几次了，拆一次，增大一点。亭子边上点着香烛，一张红纸上记着捐款、捐物人的名姓和数量，一股和政府对着干的架势。

      政府这时思想也解放了，知道了堵不如疏，发文批准了这地方为吴山上唯一可以烧香点烛的地方。

       

        现在政府又出资重修，成了杭州新十景吴山天风中的一个景点，我对着那幅漂亮的线刻观音大士像，总觉得是个败笔。这个不管心纯心不纯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的像，太直观了，远远没有传说中的那个似有似无有点飘缈虚幻的境界。

       还是留一点想象给人们好。

2009-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