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画而来的乡绪

平一

　　离开故乡四十多年了，不时的仍会怀念那里的生活，怀念伙伴们。

大年刚完的午后，家人们仍到各处景点赶热闹，自己一时没这心情，就留在家里弄弄兰花，然后喝茶翻书，享受初春这段慵懒的时光。

过一会觉得有些无聊，索性起身到席涛那里。

见到我来他很高兴，随口提到了我的《读画小记》，接着说了他与孙太仁先生的一段交往，快乐地回顾起当年的许多趣事。茶间，就读画方法，请他指点迷津。新知识常意味着新的快乐。

他听了，斜着眼露出了老虎咬刺猬，又无从下口的为难神色。但凭着对我的了解，他很快说道：＂如专业读画，所涉甚繁，性情中人，性情中读即可＂。此话言之有理。这时有人在门外叫他，他匆匆塞了本书给我，便忙出去了。

这是本给诗配图的旧书，富有情趣。翻看中，突然想起了不久前他传的一个帖，该帖就草亭景观作了简单的论述。

帖上说，草亭是人与自然的互动点。由此可联想杜甫草堂，或孤独寂寥中的思念，再或源于岁月的伤感等等。

画的情思因作者而异。同是一些山谷与草亭的画作，有的草亭仅露一角，似有若无。似乎在说：观景台虽小且僻静，也能欣赏到大自然的美，你只要莫负了好时光就行。

有的很直白，把草亭放在远山与近林的中间位置，即简且孤，正虚以待客。有无客来另说，但这孤寂虚幻的景观，似有些无奈的感受。在生活中景美无人顾，花开少蝶来的情形比比皆是，但它比荒岛皆顽石，岁岁无鸥燕强多了。因为这里还有爱。

如果说爱是生命的花朵，它真诚地面对天地及匆匆过客，那么蜂蝶们则爱花儿的美丽，欣赏它为感恩大地所做的奉献。没有爱和欣赏的地方，找不到生命的迹象。

除去情感的纷扰，宁静的草亭，其实还是城市人神往的地方。站在画前，身心若寄于亭中，久违了的安然自在就会不请自来。

你看，此画说来就来了：草亭周围山壑寂静万木峥嵘，鸟语花香溪流潺潺。春风里佳人几位在旁抚扇远观。她们薄衣飘袖风姿绰约婉如天仙。在闭月羞花般的俏丽玉容上，欣喜的美眸在相互顾盼中，荡漾着勾魂夺魄的妖冶柔波，直令撞见的鱼雁之辈们非沉即落，无不着慌了。

身旁的男士们，人人醉目圆睁高谈阔论。从相互吹嘘又不忘拿捏取笑的热闹场景中，竟然找不见书斋里磨墨拈香时，那种斯文的半点影子。露相了，原是假斯文？也不是。这无外乎是美景与老友，好酒与女人的缘故。

草亭外，有三两牧童对弈于巨石之上，更远处，白鹤几只闲眠于浅滩，飘浮的云带仍执拗地锁着远山里所有的宁静。

好一个草亭逸人们聚会的景象！

此画中宁静的环境让百物呈祥，喜乐倍增。如果套用扬育富的语气，就是：＂什么现实中的轻重缓急与取舍得失，什么世间里的爱恨情仇与生死祸福等等，等等，通统通统都随天风远去了。＂

暮色降临时，还见一位老翁痴立在此画前，怡然自得，千催不辞。 唉，是画勾起了他的青春往事嘛？竟然如此眷恋！

心的天堂，是随＂清心寡欲＂而来的宁静。它舒服自在。持之半刻，身心便似轻燕入云，乐得半时自由。若能持之半天，定能做十二小时的神仙，逍遥终日，不重那些个尘世的人间五味。人一生若这样，半日里淡泊自处成了神仙，半日里不避烦难重务，得失中只尽心力做个随缘俗人，最终仙凡归一，诸任自然，必定是不亦乐 乎 哉！若如此天地皆不作难，岂不是讨得了人神愤妒的大好光阴。

故善待自己，非宁静莫属。既便身处惊涛骇浪，也当借空稍息片刻，容宁静安抚疲惫不堪的心身。放心吧，片刻间船不会倾覆，船真会倾覆，你极尽所能也是没用。风浪会过去，不要让健康也随波远去便是明智。可是执拗的人啊，往往把自己折腾废了，仍不愿放弃那些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想到此渐明白： 书画乃作者艺术人生的展示和追求。孤傲一得，或附庸风雅，便近时尚了。

凡集大成者，不倦于书画精华，亦顺应时代诉求，在合理定位中走自己的艺术人生之路。值此，有《文房四宝》小诗为证：

砚吞胸中丘壑 笔吐心底云川

墨传古今风流 纸承天地江山

席涛回来了。他拿一本寇子皓的画册给我看，顺便说了句：＂他的画取正取大，气象宏阔，意境深远。＂

翻开画册果如斯言。

大厅正面挂着幅雪山的巨画。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雪山景象。在这样的冰雪世界里，唯勇者才敢前往，唯智者才能适应，唯勤奋与坚忍者才能快乐地生存！简言之：这里需要勇气，智慧和勤奋且顽强的精神。

当然也可理解为祖国山川壮美，气势磅礴，每一个华夏儿女当怀此雄山之气概，巨谷之胸怀，不畏风雪，阔步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等等。

但当看到下面的小字（汤丹之雪），又细看图，我立刻吃了一惊，按奈不住激动的说道：

＂这真是东川汤丹的雪景。你看，它顶端旁那个山峰就是白石岩，它下面有妖精塘，再下去就是滥泥坪了，真没想到！＂

席涛听了笑着说：＂寇老师是云南省的画家，有传承有创新。每次看到他的画，内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激动。画册里还有一副《小江源流》的画，也是东川的。＂

听他这一说，再翻画册，果然找到了此画。后来听说他还有副《乌蒙烟云》的名画，其素材或许也是取自东川吧。

回到家里，看着（汤丹之雪）图片里的白石岩，往事又浮现眼前。

少年时期，登白石岩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心愿。虽然多次在它脚下的妖精塘游玩，可谁也不敢提仪登上它的顶峰。工作后，在一个初秋周末的中午，我决心独自尝试登顶。

在荒野的山间匆忙的行进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登上顶峰。放眼四顾，阴云密布。天际下远近众峰若浪，横空激荡欲憾苍穹。

立身处及整个青白石岩上，石硬棱利，沟槽纵横，到处是风抽雨琢留下了的鞭痕刀迹。目之所及寸草不生，浩风无穷。

忽悟道：此峰孤傲群岭，风劲终年，土粒难存，加之高处不胜寒，自然就绝了树草之依，以致成为了光秃秃的白石岩。以此观天下雪岭之秃峰，缘故大都相同吧。

后邀伙伴们又登了一次顶峰。因有同伴，加上动身去的时间也早，所以在上面呆的时间较长，还顺便在岩脚裸石上摘了不少雪茶回来。所谓雪茶，是雪峰根脚处石上的苔藓中的异化生长物，形似干萝卜丝。茶汁色微绿味略苦，功用清热润喉。

但更多的回顾是少年时光。 那时常与伙伴们相约去爬山，目的地便是以白石岩为限的一片山区，包括兴隆坪在内。

去的理由很多，每年都去重复野外的快乐时光。比如打柴捕鸟挖药狩猎下鸟扣子，以及采花找野菜在妖精塘溜冰等等。在路上若碰到野草梅锁梅等野果成熟，自然要饱食一番才肯罢休。

说起采野菜，四、五月间有岩韭菜和岩蒜等。岩韭菜只长在峰岩间石缝处，肉质口味都不好。岩蒜生长在山坡灌木丛里，质嫩味美，与腊肉合炒，香气四溢特别开胃。在那个季节里，喜食它的人都会相约前往采摘。

除了采野菜，去兴隆坪玩是件乐事。小柱（谢长杉），李才孝，楊明全，朱玉科等我们常去。杨育富邓习奇我们也去过。

除了公路，整个兴隆坪没几尺平地，记得全班同学也去过一次，那里有许多美丽的自然景观。

比如公路从巨石中穿过的老鹰岩。春天里，远近陡峭的山坡处杜鹃花盛开。再过去一二里是公路的终点。在那里可看到不远处似巨浪连涌的几座小山峰，上面林木翠丽，景观迷人。

再沿小路前行，不远便到大滴水和小滴水。大滴水常碰到黑色的不知名水鸟，个小身灵鸣声清脆，见到人来就急飞到高崖处躲藏。冬天，小滴水的岩壁与路成了壮观的冰瀑。行至此处，路人莫不心生恐惧，小心翼翼前行，以免滑落进深沟里。

再往前就开始爬山了。贝母，野三七，川芎，大黄，升麻，兔丝子，秦艽，落锅底，野八角，野花椒，野百合，野牡丹，半夏，土灵芝，白芨等等中草药就生长在兴隆坪这一片山里。有两次还看见各种颜色的翠鸟，成群地欢鸣着在山间绕飞，让人惊喜不已。

山半腰有个矿洞，一股清亮的水从洞沟流出。旁有座用石块砌筑的早年间的炼铜炉。

这座小炼铜炉不高，顶端有个口，依坡而建，在乱石杂草中不起眼。

因为此前曾看过一本《东川铜矿史》的小册子，想起其中介绍的取铜渣的方法，于是想象当年炉工们在这里工作的大致情景：高温里矿石渐渐变软，接着红色的铜水渗出。待渗出结束后，便把铜水引出，再取铜渣。

如果还需加料，便留着铜水，从顶端先倒入冷水，使浮着的铜渣短时变硬，即用铁钩迅速勾起出炉。这样反复清理干净后，才开始放入矿石继续熔炼。

总之，清理熔渣时，不能在其冷却后。因为那时变坚硬了的铜渣与炉体结成了一体，既难清理，又易损伤炉体。

离开这里，沿着一条山岭间小道往回走，东川有名的石将军景点就在不远处。

石将军，乃孤石成峰，耸立于岭壁荒坡，上有几株小松，颇有些黄山松石之味。

从不同角度看，它确有为将者的铮骨傲气。俯视它，感觉它正霸蛮地仰头挥剑猛冲，天生一付攻无不克的架势。仰望它，它似在雄关俯视，自带万夫莫敌之威。平视过去，它虽孤独，依然披甲匆匆巡视，无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决不辱其使命。再想到千万年来，它在如此险僻之处，不畏风雪严寒，一如既往地忠于职守，不能不竖大拇指赞一句：真将军也！

当年取此名者，真是慧眼识傲石，或许自己就是个壮怀激烈的人吧。

往事如烟，此时正袅袅而来。

有年初秋，与伙伴们路过牛洞坪岔路口，被几只正练习飞行的小乌鸦吸引，一路追到了陡崖下老鸦窝的下方。因高度不够，我站在一个伙伴的背上。刚使劲踮脚拉到小乌鸦的腿，没料到小伙伴的背却被蹬歪了，失去重心的我立刻向后倒去，落在他的背和岩石之间。若稍往外一点，就会从他背上直接滚下崖去，后果不堪设想！

沿牛洞坪口右面山坡翻过岭口，我们会沿小道穿行在悬崖峭壁中。累了就在巨石上躺一会，边晒太阳边讲些生活中发生的趣事。

秋天，这条山路上常有砍柴的山民。因道窄坡陡，他们不使用背架横背山柴，而是用背板竖着柴背。杂木柴长约两米，十数棵一捆，用山藤捆绑。背板长略一尺，宽五寸许，一侧有个半圆的开口，刚好可以卡在脖后，使木板搭在两肩受力。木板两端有孔，分别穿背带绳与柴系牢。背带绳故留长一段，待调整好背板与柴的高度后，再用两手腕压住胸前此绳，使背和柴保持在一个省力的范围之内。但在上坡时，听到前面有人来了，却只能低着头，用两眼上翻来瞪清陡道，以便互相让路。

山中乐趣多。一次周末我们去查看扣子，见到一堆獐子毛，从中找到一只被野猫吃剩的獐子腿，没找到麝香，甚为可惜。

离开此地不远，碰到一个山民，他见獐子腿就问我们情况，告诉他后，他又去捜找麝香。大家都知道麝香是名贵的中药材，在当时一个就可以卖二十五元钱。差不多是一家人的月生活费了。

到了目的地，中午照常又沿＂獐子小道＂去取水。这条小道在一个数十米高的绝壁的半腰，宽有二尺左右，长有数十米，边有低矮的岩竹丛，很危险。特别是有一段外斜的路面，爬到此处真是心惊肉跳，生怕一不留神滑下去就没命了。

到了有水的地方好多了。那里可以几个人站，不断滴下的岩水在凹处形成个水塘。水清凉甘甜，喝够了再灌满背壸原路返回。

那时我们上山，总要备盒清凉油，有次竟然用上了。那次是碰到浓雾，坡道上七八米外就看不见人。走着走着，忽觉肚子扭痛难耐，于是捂腹蹲在道旁，忙从口袋里拿出清凉油挑了小黄豆大一点吞下，休息一会就没事了。按理说，它是不能内服的。

每想到这段岁月，仿佛又见到了伙伴们，以往的快乐又环绕在身旁！

想起去年八月探乡一事，写了《八月乡记》，并配曲成歌。歌词如下：

渊深崖危，飞雾若仙

只疑此身在九霄

才忆旧日，歌声空来

铃鸟唱罢落丛草

花儿仍开，少年已老

久闻山花泪多少

花开山岗，美丽依然

朵朵争艳心欢笑

阔别归来，世事无常

怎敎我心不悲伤

父老乡亲，坚忍担当

往事万千对谁讲

晓风残月，山色朦胧

野路孤行仍从容

登高望远，广借浩风

痛撒乡绪随云飘

（汤丹之雪）的画成了写乡绪的缘由，实始料未及。

有人说：＂生活是本书，打开了是故事，合上了是回忆。”又说：＂儿时的岁月，老来的故事。＂真是这样的。

这首歌完成后，曾请古筝培训的杨海月老师弹奏。她高兴地接受，并试弹了两次征求我的意见。我内心很感激，但在她腕疾突发后，我犹豫了。老伴说她的教学负担重，别难为她了。这话在理，再说让一位年轻的女士去弹这老年人的情怀，似乎也不太合适，事情就这样搁下来了。

上月中旬与亲友到山东老家寻根。今日在返回途中到泰山游玩，见到《青云洞》处石壁陡峭游人稀少，远处天青气朗空谷无际，有些象金沙江的乌蒙峡谷，于是决定在此放怀一唱，以了结此已旷日持久的思乡之文。

于是，这个小唱颤抖着出现了，我也从此轻松了。

2023年5月11日亥时补记于山东省泰安

以下补录的两照源于刊物《东川牯牛峰》，在此致谢！

下图是《汤丹之雪》与《小江源流》的画作者寇子皓先生。

会议厅的背景图为《汤丹之雪》。

此图为东川《小江源流》。

石将军近照，源于网络。

平视里的＂石将军＂。

下面以此为始共五张照片，都引自网刊＂东川牯牛峰＂里《东川的冰雪妖精塘》一文，作者是林中猴，在此致谢！如有不允，请联系删除。

白石岩近照。

白石岩的残雪和冰封的妖精塘。

妖精塘边的另一座石峰。

白石岩和妖精塘，附近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塘。

　　八月的山花虽小，却芬芳艳丽，为高原峰间所特有。

＂……花儿仍开，少年已老，久闻山花泪多少……“泪多少，故事就有多少！

昔日之岁月是今日之故事，那么今日之岁月，当是将来之故事。

人的故事由努力和时运说了算。正如老子对孔子所言：＂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意即顺其自然不要强求。

所以余以为故事是老来的精神财富，也是心灵的殿堂。殿堂里爱情友情亲情等各种真情应有尽有，其中尤以始终如一的父母之爱为最，至今没有什么能超越得了它。

生活中，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