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咽——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曹小维

壬寅年十一月既望，公历12月9日晚。忙碌一整天后，我倚窗闲坐。倾间窗子被风掀开。顿然觉得，从头到脚彻骨的冷。

九点三十分，远在陕西合阳的家里打来电话，家严病危笃。

父亲深患老年痴呆症，就是身边的亲人都不辨识。可是，弥留之际和我视频时，他苍老的眼角，断断续续挂出了长长的浊泪。

我泪眼婆娑，视线迷离，木然凄惘。一任丝丝冷风，如针刺面，侵肌透骨。

天之涯，地之角，已然失怙无父人。

父亲这辈子，就是一扇窗。为了儿女，风来遮，雨来挡。

父亲是关中东北部的农民。过去的黄土高原，荒凉、焦熬、干旱，靠天吃饭。就算不惮劳苦，终日营营，却始终无法解决一家老小的温饱。父亲种了一辈子田，交了一辈子公粮，新庄石场背过石头、劖过磨石，走乡串村卖过碳换过粮，筑过铁路修过水利，计划生育被拖去卫生院强制结扎，打过豆腐弹过棉花，当龟兹卖唱糊口养家，在数亩贫瘠旱地里一锄头一镢头苦苦挣扎，供儿女们读书上学。百事寒碜，无不闹心。不可思议的是，善良、乐观、胆小的父亲，曾经被卷入某种陷阱，被冤屈、被毒打、被摧残折磨，殆近于死。

一

好在新国十条刚刚生效。白云机场，不看核酸不查行程卡，也不测体温。次日12点前，我已赶回家中。老迈的母亲，坐在炕上，哭成泪人儿。帮忙的乡亲匆匆忙忙，襁至辐辏。弟弟妹妹，还有堂哥堂弟们白裤白袄，哀形骨立。

回家的门，还是这扇门。髹漆已褪色蒙尘，铁锈风蚀斑驳。这扇门，是父亲生前卖了整整一亩大葱置下的。从这扇门里，父亲走出去又回来，再出去再回来，带着芸芸众生的痛苦与庄稼人的小幸福，小欢乐。有粒粒汗珠，有涔涔泪水。

每每从广州返家，目睹父亲蹲蹴门口的身影，翘首以待、望眼欲穿。父子相见，竟激动得不能言语。眼神里分明说：我娃回家了！父亲骄傲地巴嗒着旱烟，一任浓烈呛人的烟香，弥漫开来。

还是这扇门。父亲迎着晨曦，掮着犁、牵着牛、蹒跚而出，春耕自家新分的田。胳膊上的青筋蚯蚓一般缠绕，似乎有使不尽的蛮劲。母亲前趋为你递上旱烟酽茶。你耸耸肩，自信满满地说，往后一亩能打两千粮。母亲作色佯嗔：人家不放卫星了，你自己又放！一家人随即爽然咯咯大笑，温语絮叨。庄稼人简陋整洁的小院，在笑声中生机盎然。一树树浅金色的枣花，在暮春和熙的阳光里，沁人心脾。

从这扇门，我看到过父亲委屈的泪，在苍黧粗糙的脸上淌流。那年半夜三更，你去十五里开外的粮站交公粮，无功而返。黄牛胶轮车刚刚回到村西口放坡，母亲老远就听到熟悉的柳木刹，沉闷地轧轧作响。母亲的心同样沉闷。站立门口，望着一脸疲倦的你。一袋袋新收的小麦，鼓鼓囊囊累在车上。你无奈地说，麦颗子咬着嘣嘣脆，粮站还是嫌湿。母亲赶紧递上酽茶和毛巾，给你宽慰。

二

冬月子夜。渭北高原凛冽刺骨。三十多年的广州生活，已经使我不再习惯这样的气候。踽踽独行，来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后院。仰望寂旷迥邈的夜空，繁星密如青石板上鳞鳞钉头。一线流星拽着闪亮的弧尾划天而过，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一棵一棵的洋槐、枣树悄然兀立，枝秃影摇。不由离思萦怀，黯然神伤。逝者如斯夫！自赋诗云：

银河星斗密如钉，

照见高枝旧瓦清。

寒夜依稀风劲啸，

不闻慈父呼儿声。

后院紧靠三丈余高的壁立土原，开挖着一大一小两孔土窑。长期的风蚀雨淋，窑洞已经垮塌得面目狰狞，看上去摇摇欲坠。

然而，小时候，却是温馨无比的家。

每每读起：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总想起自家的窑洞，不由得将自已代入。

那一段窑洞岁月，既苦涩又甜蜜，既贫乏又富有。父亲在小窑里养着一头大黄牛。父亲爱牛，春节初一，牛和人一样待遇，吃一只全家馄饨白馍馍。父亲总要在半夜起来，为牛添加料草。呦牛的皮鞭，总是高高扬起，缓缓落下。

父亲总是早早起身，挑水拉土垫牛圈，把大黄牛牵出、栓絷在阳坡。母亲则掂起笤帚、洒扫庭院。我们兄妹三人背起书包，径自去村小学读书。一家人清贫而融融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

大土窑高而深。盘着土炕，砌着炉灶。大黑锅，枣木案板，还有哧嗒哧嗒的老旧风箱。土墙壁挂着一把二胡，一只唢呐，都是父亲喜欢的乐器。一张又一张学校的奖状，张贴得横竖满墙。种田之暇，父亲常出神入定，凝目奖状，露出舒坦的微笑，似乎在说：今辈子，我娃或许不打牛后板！

中秋。满月如盘，一片澈亮。院里堆满了新苞谷棒棒，晒着红薯片片，靠着窑墙南面，还晾晒着一长排豆秸。父亲脸上，洋溢着喜悦。母亲为一家人，捏好了三角糖包，蒸好了椒叶月饼。

一家人剥完玉米棒，就在窑门口，架上小桌围坐，吃中秋团圆饭。

忽然，乌黑的云头遮没了月光。从窑背的密林里，传来了鸺鹠鸟尖厉的号音，声声急促，似有不祥。

母亲的心咯噔咯噔。父亲喊我们收拾碗筷，尽快回屋。

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闷响，大土窑门口发生了剧烈塌方，大大小小的坍落土块，瞬间集成巨丘，刚刚吃饭的桌凳，转眼已被落土掩埋匿迹。

这是一前一后，不到四五分钟的有惊无险。

多年以来，每每想起窑洞坍塌的骇怖和惊悚，仍然心有余悸，背浃冷汗。若非神庇天佑，阖门老小早已呜呼哀哉，化作尘埃。

自赋诗云：

柴门寒窟百般哀，

三尺焦桐喜乐来。

心上恒存一念善，

神庥天佑幸无灾。

三

父亲大半辈子，都在为一家子的吃饭发愁。直到责任田后，才有了改观。

祖父的孩子里，老大夭殂。存世五子一女，父亲排行老五。由于家境贫寒，难以养活一众孩子，除了读书，祖父对孩子们的管束，比较松弛和放任。多数由读书离家，去外地工作。二伯父一家在青海。四伯父一家在乌鲁木齐。三伯父曾应征志愿军，后解甲归田。

听祖父讲，当年三伯父从头到脚，着崭新的志愿军戎装，威仪赫赫。五弟(我父亲)非常羡慕，撇下锄头，决然也想同去。

六叔年龄最小，依然应征，戍守西藏边陲。时边声连角，狼烟骤起，印军眈眈伺机寻衅。后转业至韩城煤矿。因此，我家老屋老门房的老式大门框的右手侧，钉着一副黄底红字竖排的“革命军属”铁牌子。姑姑一家则在甘肃。一大家人，就这么东西南北，五湖四海。

家里的男劳力，只剩下父亲和三伯父。

从小记忆里，外省的堂哥堂姐表哥们多在老家寄养。大人多，孩子多。吃饭敲碗筷，冬天上学抢火盆，春节抢炮仗，一溜摆儿娃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直到我上初中，才析箸另锅。

1960年代。饥馑相属，釜若悬磬。有饭吃活下来成了大问题。

父亲不得不拉上架子车，去澄城，韩城等邻县拉煤，以煤换粮，以粮糊口。

打开高德地图，合阳距离韩城煤矿63公里，其间沟壑遍布，回到合阳的家，要翻越三架深沟。对于人力拉煤，已然体力极限。

起早贪黑从矿上拉车煤，卖成钱，换回粮食，扣除成本之外，根本所剩无几。也就是嗷嗷待哺的娃们和枵肠辘辘的妇嬬，三两天的口粮。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多次提及卖碳的必经之路——六里司马长坡。言语之间，叩齿切切，粟慄畏怯。

2016年春节，我曾驱车韩城敬谒和瞻拜司马太史公墓和祠，也领教了司马坡的壮观和迤逦陡峭。那深壑漫回，壁崖绝立，荆棘丛生的场景，深深地震憾了我。沿着边坡短暂徒步，都甚觉吃力。身旁，一辆拖拉机吼着浓烈的黑烟，如乌龟一般，慢慢悠悠地缓缓攀爬。

我无法知道，碳黑垢面、瘦骨嶙峋的父辈们当年如何架着负重累累的碳车，气喘吁吁，一寸一寸蹇爬挪步；如何用布满绳痕血痂的双肩，撅股撑脚，紧绷拽索。

分家之后，我们一小家就搬到北院的土窑另过日子。父亲，母亲，弟妹和我，共五口人。古人讲分家曰：“析产”。我们分家，并无产可析。除了耕种用的农具，就是锅碗瓢盆。过去生产队计工分分口粮，家里孩子多劳力少，拖累大，日子老过不前。

麦秋时节。麦田里起伏着金色的波浪，麦香浓郁诱人。父亲眼巴巴地守望着新麦开镰。母亲老早就郑重答应过我们，做一大餐纯麦扯面。我们兄妹三人高兴得味蕾勃发，垂涎三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掐着手指盘算吃面的日子。

母亲曾经多次提到，和父亲结婚时，除了新买的电壶(热水瓶)，洋瓷碗和手电筒等生活用品之外，最看重父亲的承诺：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但是，现实把母亲培养成粮食放大器的高手，三份粗麦面掺合七分红薯面，就能擀出长长的面条。一个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就靠着这种三七配方，苦熬和蛰伏过来。

到了开秤分粮的日子，打麦场上布袋麻包臃肿，横七竖八。肩扛的，担挑的，车载的，都陆陆续续各回各家了。但是，母亲仍然看不见父亲回家的影子。

祖父在家里撂得慌，匆忙来到碾麦场。只见父亲双眉颦蹙，垂头丧气，在碾麦场的边角自个儿来回走动。祖父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委。我家人多劳力少，工分不够分口粮，要交补工款。父亲的口袋里分文不名，掂着脸，周折了一圈又一圈，依然无法借齐。

这个时间，三伯父刚刚扛毕粮食，回到自己家里，偃卧炕头稍事休息。祖父风风火火，推门而入。对着三伯父劈头盖脸，张口就骂：xxxx，你的粮扛回来了，你没看娃一家子吃啥！祖父边骂边哭，老泪纵横。

祖父骂声里的“娃”，就是我父亲。时年46岁。

这件事，其实怪不得三伯父。常言道：“兄弟析产，有衣各穿。“但是，在祖父眼里，父亲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娃。这正是，清人有诗云：

世间爹妈情最真，

泪血溶入儿女身。

殚竭心力终为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四

我总觉得，因为商周汉唐恢宏无匹的遗风长惠、或者因为秦腔高亢激昂的吼声世代浸淫与感染，君臣父子的纲常观念，父权威严的传统习俗在关中农村长盛不衰。一家之长吃饭的碗不叫碗，叫“庆庆”。庆庆这种粗瓷土碗，肥重，厚实，彪悍。一只庆庆能顶两三只平常碗。不言而喻，端庆庆吃饭的人，家庭的担责最为沉重。

父亲吃饭也端着庆庆。裤腿一抹，袖子一捋，大门口一圪蹴，一庆庆满满的油泼辣子面，呼呼噜噜，风卷残云，倾刻见底。

很多男孩子，即使年龄都很大了，依然对小时候父亲打过的板子，怅恨不已，耿耿于怀。但是，在我的成长中，不记得父亲打过板子，没有这种念念不忘的不快。都说“严父慈母”，我们的小家庭是慈父严母。

父亲总是温言良语，耐心备至。好像如丝如雾的春雨，涓涓不壅，润物无声。积年累月，点点滴滴陶冶和改变着我们。给儿女们好心，也给儿女们好脸。甚至于很多不经意间的细微，都能体会出父亲的慈祥与暖心。

那个上午，我们一家人在屋里围炉取暖说话。父亲给我们说到了省城西安的繁华，说到了电灯电话。说话间，父亲把幼小的妹妹揽在怀里，将煨好的红薯剥了皮递到妹妹嘴边。

突然，土黄狗在大门口狺狺狂吠，两个穿制服的人，在计生专干的带领下，追风逐电一般夺门而入。制服们的双手斜插着裤兜，使裤筒前向紧绷，显露双臀的肥硕和暴凸。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根本就不缺乏食物。制服们高昂着脑袋，毫无表情地盯着尘迹满布的灰暗屋顶，一言不发。他们似乎对父亲的感受，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和回应。

父亲的心口咚咚跳。妹妹的年龄最小，被吓得哇哇嚎哭。紧紧攥起母亲的衣角，慌忙躲避到她身后。间或闪露出半个小脸蛋儿，惊惧万状，窃窃侧视着这伙不速之客。

无妄之祸，不请自来。

安排你上公社卫生院结扎。你三个娃，超生。

我这个年龄怎可能再生？再说，就算想生也养不活！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要为领导分忧嘛。我都想痛痛快快划拉自己一刀，顶上个指标，可惜不够条件嘛。去！去了补助30斤玉米。

时年，父亲43岁。

三九四九，冻破石头。窗外，大雪霏霏，北风鸣咽长啸。漫天雪花纷纷扰扰。

这伙人，恝然百丈坚冰，冷酷似铁围山。肆横跋扈，踏门而出。

琼堆玉砌的雪地，被一串串硕大的脚印，蹂躏得狼藉斑斑。

父亲痛苦得躺在炕上呻吟，脸色苍白，强颜为笑。母亲熬了一锅金黄灿灿的玉米糊。一团团白色热气，在土窑洞里萦回纡绕。我们三兄妹一人一碗，呼哧呼哧很快喝干舔净。母亲却泪水承颧、呜呜咽咽。

这一锅带着父亲伤痛与愤懑的玉米糊糊，母亲又怎能入得了口，咽得下肚？

三十年前，曾经做了一段时间的机械专业英语口译员。工作闲暇，和国际友人们谈及父亲的这出毋望遭逢。友人骇绝。金发森竖，碧眼环睁。

自赋诗云：

老少皆愁苦，

柴锅粟米糊。

强颜饰欢笑，

慈母向隅哭。

五

父亲天性乐观。耕种之暇，喜欢拉拉二胡，吹吹唢呐。父亲的这种爱好，要追溯到他的初中时代。

祖父一生两眼墨黑，不识斗字。民国时，被人设局构陷。在尚且不清楚出卖人与受买人的前提下，匆匆忙忙、糊里糊涂，于一纸买卖契约书上，按下手印。也给他自己，按下了巨大的债务黑窟窿。白纸黑字，血色手痕。官司弄到地方警局，祖父终因不堪于无休无止，通宵彻昼的挞笞与禁闭，诬服坐罪。曾祖父不得不强忍屈耻，卖房粜粮，替儿子填平窟窿，赎身消灾。

从此，祖父指天誓心，一定要让后辈读到书，有文化，更不能再做睁眼瞎。祖父的孩子中，二伯1940年代毕业延安大学，四伯1950年代毕业西安商业高等专科学校。父亲1950年代也上了西安电力技校。克勤崇文的家风，绵延着四五代人。读书的后辈，瓜瓞绵续。

但是，父亲的心思，爱二胡唢呐更爱过读书。甚至于为了学艺，掩蔽耳目，独自潜匿到一丈八九深的红薯窑窖里，聚精会神，演练唢呐。颊腮暴鼓，苦摹艺能。祖父为此大光其火，懊恼沮丧。祖父认为，这是有辱斯文，不入清流的旁门左道。但是，学二胡练唢呐，父亲是认真的。就算十头大黄牛，也不能拽他改弦易辙。

父亲终归练就了一身密实饱满的文艺细胞，成为一名自我感觉优秀的业余文艺青年。帅气，自信，激情四射。

父亲曾在村大队排演的全本眉胡剧《梁秋燕》里，担纲男主角刘春生。以对农业合作社，新社会，新政权的无比信赖，情真意切，字正腔圆。用眉胡老腔，歌颂新生活，鼓舞新青年，褒扬婚姻自由、自主的新观念。父亲肃步掣手于舞台中央，得心应手于唱、念、做、打等四功，稔熟谙练于手、眼、身、法、步等五法。滴水不漏，酣畅淋漓。贝联珠贯，势如破竹。

父亲的脖子，搭一条雪白的长毛巾。父亲的头上，戴一顶红扎绳、鹅黄的麦秸草帽。眉浓靥红，飒爽英姿。十里八乡，好评如潮。

然而，父亲的这种艺能，为世俗白眼和不足齿数。最终也只能遁入龟兹行列。七龟兹八戏子，糊口养家，不受世人待见。如同滑稽俳优一般，供给世人娱资和情绪调节。合阳的风俗，白事请龟玆。父亲和志趣相投的民间草根艺人们，搭帮结社，走村串乡。有二胡，有板胡，有唢呐，有铙钹，有钲镲，有铜锣，有大鼓，有梆子，有敲板，有笛子，有唱家。

卑微的职业，待遇自然卑微。除了很少的现金收益之外，就是掬几个肉馍馍、拿几包纸烟回家。偶尔遇到光景好的主家，额外能有一瓶白酒相赠。尚若不是心之所往、天性爱好，断然难以为继。

我以为，人若真正喜爱秦腔，必定心存敬畏，头箍禁咒。就算坏，也坏不出去。周仁回府，五郎出家，打镇台，三娘教子，祭灯，斩单童……那一本戏不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那一本戏不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父亲用激越悲壮、深沉高亢的苦音秦腔，倾诉着对逝者的悼怛和哀痛。让一世劳苦的庄稼人，在钲镲号鼓的锵锵声里，普渡慈航，涅槃重生。家境好的，家境差的，儿孙满堂的，鳏寡孤独的，都手心手背，一视同仁。唢呐吹得同样凄厉咽噎，感天动地。二六板唱得同样哀惋恻怜，泪水涟涟。儿孙辟踊抢呼，观者垂悯共鸣。让生命的历程，在诀厉悄切的阳阿薤露之中，获得了大解脱，大礼遇，大尊严和大圆寂。自赋诗云：

鼓锣咚响号声咽，

野陌芜荒又垒坟。

失得穷通全散去，

还将老戏送亡人。

六

和伯叔们分家前，我们合住南院的老屋。五间旧厦房，住了三伯父，六叔父，祖父祖母。另外还有二伯父四伯父寄养在老家的四五个孩子。还要住下遇到年节，从外省赶回探亲，拖家带口的伯父们。我父亲，母亲，三个孩子共五口人，拥挤在一间不到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土炕占了一大半空间，再放一张小长桌，两把椅子，剩下的空处，只能勉强容脚。

祖父知道自己孩子多，不够住，老早就做了打算。在巷子南院老屋的斜对面置下一处院子，就是北院院。由于手头拮据一直荒芜空置，没有能够盖上房子。空院里乱蓬蓬长满了枣树和一人多高的野生杂草。

眼睁睁看着孙子辈们的个头，都蹭蹭见长，房屋却湫隘难容。祖父迫不得已，拆了南院老屋的老上房，椽子，大樑，檀条，立柱还有老砖瓦，能够回用的，全部回用。再加上青海，新疆伯父们的资助，和祖父卖了自喂养猪羊的自有资金以及部分借债，就在北院子新起了五间厦房。

过去盖房子，除了请匠人之外，做工和供匠人，都靠自己。拉土，拉水，和泥，百坂沟拉白石灰，窑上拉砖盘瓦。这些大力气活，无一不是父亲一力亲为和主导。

为了这五间厦子，父亲赤裸着上身，抡起笨重的老式木柄青石圆杵，咚咚咚咚，整整制作了一夏天的土胡墼。

下蹲、清模、洒灰、起立、铲土、杵捣压实、再下蹲、再起立、成坯共九道工序，才能制作一块土胡墼。每一块土胡墼，都渗透了父亲的滴滴汗水。一排儿又一排儿，码摞得齐齐整整。雨天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以谷秸苫蔽。

五间新厦房的款式，和村里人的房子并无不同。无非就是将拆下来的老房子，挪个地方重盖一遍。然而，新油漆、蓝砖蓝瓦、白墙，招惹来了一双双红眼，直到招来被吃干抹净式的强扒蛮拆。盖新厦房也是后来家里许多灾难的诱因。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些年，关中农村青黄不接，闹饥荒，普遍贫穷。没有粮吃，缺少钱花。贫穷就是政治正确。盖得起新房的人，分明就是异类，就是阶级异己。

大约1972年代。村里的一场大会后，家里的成份便由“中农”改划“地主”。一夜之间，一大家人被实现了“阶级跨跃”。此后的近十年，家中所有的变故与灾难，皆肇始于此。

先是祖父与父亲，被各种花式的恣意狂虐与羞辱。捆绑揪斗，长期随意羁押、鞫讯。接着就是家里的自行车，缝纫机，家具等稍稍值钱的物事，一股脑儿全被没收充公。

堂兄的初中入学考试总分，宽宽裕裕上线。但是，因为家庭高成份，被取消了初级中学的入学资格。

我的学龄比堂兄低三届。同一顶“地主帽子下，堂兄读不了初中，三年之后，我当然也不可能再读书。三年之后，瘦小稚嫩，干瘪如柴，连身子骨都来不及长成的我，作为反派人物的后代，大概率要被“照顾”到工地，和粗胳膊粗腿的壮硕男劳力，除了挣的工分不同之外，就是同吃、同睡、同被虱窝窝咬。同上工下工、同车拉石头、一起挖土方。慢慢地被消蚀被磷磨，慢慢地被抽丝剥茧，自生自灭。

父亲忧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整天整天吃不下饭，皱着眉绷着脸，一声不吭。一锅接一锅巴嗒着旱烟，烟云和愁云搅在一起。

那段日子里，父亲目光呆滞，久久盯着家大门口“革命军属”的大铁牌子，发起楞来。怎么也想不通，五个兄弟中，两位革命军人，两位大西北支边。三伯父曾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和敌人白刃血拼，刺刀见红。二伯父还是解放前，只身冲破白色封锁，前往延大。若非追求进步，怎可能不惜冒着危险，攸关性命。到头来，还是被补划为地主成份。

父亲因为上过技校，属于乡村里的“知识分子”。加之处事公道，一直在工地被用为村大队的施工员。也就是在工地上分配一下未挖土方，丈量一下已挖土方，做个累积加减计算。遇到不规整的待开挖山头，把它近似分割成一个个小三角形，小梯形等，再将它们的体积求和。再就是实时跟踪检查堤坝的夯实，严格质量把关。毫无悬念的是：夯得越实，费力愈大，耗时也久，放工也迟。

过去上工地，都是由公社把任务下到各村大队，再由村大队落实到村小队，最后落实到每个组每个人。村大队要自带干粮，自背铺盖。公社也绝不会结算劳动报酬——尽管水库的产权和村大队毫不相干。为了确保任务的完成，甚至有专职握持枪械的民兵小分队，主管纪律处分。所以，再调皮捣蛋的“编氓”，到了工地也只能规规矩矩，服服贴贴。该抡镢头挖土，你就得挖。该拽绳索打夯，你就得打。

自从被改划地主成份后，父亲在工地就没有宁日。父亲成了工地领导的夜壶，委人受过。成了少数民工发泄不满的施暴对象。慑于严厉的纪律处分，他们见了工地领导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稍一转身，就对父亲暴横谩骂。他们认为，地主家的人，怎么可以拿一把尺子别一支钢笔夹一册本子，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呢？分配的土方任务怎可能公正？丈量计算的土方数怎可能靠谱呢？爬大山翻大沟、曲腿弯腰背石头，才是你宿命的必然天选嘛。因此，父亲在工程质量验收中，被勒掯、牴牾、怒目相争甚至于老拳相加，就是常态。

父亲在工地的几年里，被羞辱，被拳头暴锤，被搧耳光，被扑倒在地，踢翻脚踩……受尽了百端屈辱。父亲的泪和着父亲的血，只能在暗夜，捂着被子，悄悄地哽咽下他自己的肚里。

压垮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五间新舍。这个曾让父亲付出巨大心血的五间厦房。连一日都没有能够安住过，就被强拆成废墟瓦砾，拆下的椽檩，横七竖八。积土成堆，新簇簇的整洁院落，顿然被践踏得破败萧索。

父亲终于被逼成疯，精神失常，宕机崩溃。从此，一家人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之中。父亲的肩膀，再也挑不起这么沉重的担子，父亲脆弱不堪的心头，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父亲绝望得如同掉进无底深渊，万念俱寂。喃喃呓语，如失魂魄。蹩躠颠痴，僵坐木然。阖家老少，愁云惨雾，殊切无策。

这还是当年，搭白毛巾，引亢高唱的刘春生吗？

这还是当年，争当志愿军的五弟吗？

这还是当年，徒步百里，拉车卖碳的老五吗？

这还是当年，让你过好日子的新郎吗？

怨兮欲问天，​

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空云烟。

空云烟，

冬雷震震六月寒。

​失路人，

泣血泪澜干！

直到1978年12月22日以后，落实了政策，摘掉了帽子，分上了责任田，再到我读大学，研究生毕业，创业小有成绩。父亲才渐渐从梦魇里苏醒和解脱。心头的累累伤痕，逐渐得以平复和愈合。自赋诗云：

其一

一生荏苒多坎坷，

衣无完蔽米常缺，

家人儿女皆啼号，

梦里蒸馍摆滿桌。

其二

草木逢秋叹槁荣，

乖时槿艳去无踪。

恩仇嚣壤浮生梦，

佩玦沉罗臆不平。

七

万物皆空善不空。万物可散，唯善永存。晚年的父亲，相对来说，无疑是幸福的。活得舒坦、平静、淡泊、无滋无扰。可以静静地坐在明亮、宽畅结实的砖瓦房间里，爽然地用筷子长长夹起、吃他想吃的油泼辣子扯面，吃他的土旱烟，喝他的酽茶。可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大吼一声斩单童，吹一曲唢呐，拉一段二胡。可以坐上飞机游广州、喝早茶、看大海。

这些咋一看，都轻而易举、易如反掌。都必然，都理所应当。

不经浴火重生，若非破茧化蝶，怎能知道：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必然和理所应当，根本就没有轻而易举、易如反掌。

每一件，都是父亲在一辈子里，望眼欲穿，企足矫首的奢侈。如同处心积虑、千辛万苦，从伊夫堡监狱逃脱的邓迪斯那样，对于水、阳光、空气和自由，强烈地渴望着、强烈地思慕着、强烈地稀罕着。

早年，最让父亲揪心的是我上不了初中。如今来看，这完全是杞人忧天，自诒伊戚。我不仅上了初中重点班、高中重点班，而且还上了重点大学。妹妹也读了大学。一众孙子辈里，读本科，读研究生，出国留学。英语说得溜儿溜的，不乏其人。过去透过小世界看大世界，越看越悲催。现在站在大世界去看小世界，醍醐灌顶，光明洞彻。

自赋诗云：

闲邀明月捧玉壶，

酣卧江渚醉孤独。

自将己身傍野鹤，

乾坤梦里有还无。

八

《永寿庵》曲苦，《雁落沙滩》呜。2022年12月12日，农历十一月十九日。晴。父亲卜吉出殡。

凌晨五点。家里两扇大门咯咯支支缓缓打开。我的心境极其沉重。今天，父亲从这道门出去，就是计无返顾。父子一场，天人永隔。

您是儿女们的伞，儿女们的天，儿女们的梯阶和靠山。诚信、善良、担当，是您贻赠儿女们，最为丰厚的遗产和瑰宝。

您用腰板为儿女们搭起了一座桥、铺开了一条路，您胼胝皲皴的手，拔开懵懂、驱散混沌，让儿女们看到了世态的凉、世态的暖。让儿女们看到了世界的广袤和万般。

儿女们把您安葬在生生故土，梓里福地。牛眠龙绕，长发其祥。您的坟茔座之于西北，面之向东南。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再植上郁郁葱葱的长青松柏。在曙光初照的清晨，眺望苍苍巍峨的梁山，绵延遥亘，连天接地。在落日西垂的傍晚，惊看炫彩万道，云卷霞舒，晖映坟茔。

儿女们知道您一辈子爱唱爱拉爱热闹，在世时，吹吹唱唱为许多素不相识的穷人，送上终程。今天给您专程从韩城请来乐队，使您不觉得孤独。

村里的乡亲们从东巷到西巷、从南巷到北巷，还有亲戚朋友们，还有远居青海，甘肃专程赶回的表哥表姐，堂兄们都虔诚上香，稽颡泣拜，为您执绋祖饯。

我的恩师，书法大家雷春元先生，长书挽联墨宝，雄浑遒劲。恩师挽曰：

荣寿八旬有六生战乱经文革忍辱负重操持家务热心文艺走完人生坎坷路

养育两男一女子孝顺媳贤惠精心侍奉寻诊问药亲视含殓儿孙悲痛倍伤情

唢呐声咽，焄蒿凄怆。提幡哀转，灵輀缓缓。离恨永诀，何其痛绝！

父亲大人泉下安息。

敬附祭文：

（豚儿不孝，疏才鲜学。拙笔辱命，谨乞宥恕。）

祭父文

伏惟壬寅年壬子月己亥日，葬我显考曹公讳新齐居士于生生故土，梓里福地。牛眠龙绕，长发其祥。窀穸厥成，抔土新添。谨执锦帛楮币，嘉馐少牢，醴泉清酌，敬前奠于先大人亡疏。稽首长跽，泣血祭祀，凡四百六十三字。 文曰：

呜呼哀哉，胡天舛乖！我父逝踵，栖鹤泉冥。寿享遐龄，八秩有六。瓜瓞绵续，仰佑燕翼。神庥永贻，泉下安息。

悼我先严，备历危艰。惮于生计，营营终年。数奇不偶，人情冷暖。愁蹙辗转，惊悚戴天。

投身拜师，学艺伶优。卖艺养家，讨生凄惶。铙钹琴弹，唢呐号天。七诮八嫌，冷齿白眼。饔飧糊口，羞涩囊悭。

六零岁荒，饥馑荐臻。合门老小，其十余口。釜若悬罄，枵腹肠空。一愁莫展，仰天长叹。人拽肩掮，走乡卖碳。沟壑崎岖，山道坂崄。人力困乏，一日数反。以碳易食，稗粝是餍。蹩躠不遑，负重担当。

 改革开放，惠风和畅。阡陌画新，春月载阳。炙肤皲足，行馌捋桑。载耘载籽，忧劳宵旰。日居月诸，乃育乃繁。沐雨栉风，砥砺弭难。寄诸后人，金榜龙门。耕读传家，厚望奋发。

呜呼哀哉，胡天弃我？呜呼哀哉，胡天不祜？温清定省，匪瞻匪聆。天路迢递，思顾密迩。

提旙哀转，灵輀缓缓。焄蒿悽怆，若或见之。离恨永诀，何其痛绝！

篆烟袅袅，祭烛轻飏。荐馨祝酹，有飶其香。戬穀连绵，云礽庆延。来格来歆，实鉴微忱。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