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岁尾年头的，风俗习惯

周建国

我国习俗，各地不同，而在岁尾年头，节目更繁复异常。乌飞兔走，又是急景凋年，只身天涯，愁肠欲裂，因而拉杂写一些无锡的习俗及其他，聊寄乡思。

农历十二月初八吃腊八粥，又称“腊蹋粥”，乡人传说，吃了腊八粥可以消除一年中糟蹋狼藉了食物的罪过。普通人家煮的腊八粥，就是粳米菜粥，中间放些发芽豆、油豆腐、百页、芋头之类；比较讲究的人家，又加入白果、大栗、开洋、干贝等，凡是鲜美的东西，都可加入，又称八珍粥。

腊八以后，家家户户开始准备酿年酒（过去大陆上，新年到来酿些年酒，只要不超过规定的数量并且不是出售的，可以自由酿做，政府不予禁止），磨年糕粉，一直到大除夕为止，天天有人家祭祖过年，相互请吃年夜饭。

在过年的先一日，尤其在乡村，都宰杀猪羊鸡鸭，这许多肉类，不要临时出钱去买的。他们每年在农历四五月间就开始饲养，养到十二月，就把它们宰杀过年。

吃了年夜饭剩余下来的肉，就把它做咸肉、火腿、香肠。故乡有两句流行的山歌：“十二月里蜡梅黄，杀猪宰羊过年忙！”虽然不堪俚俗，可是物阜民康的升平景象，形容得淋漓尽致了。

每家在过年祭祖的先一日，一定要“掸檐尘”，就是大扫除，把室内前后上下都打扫拂拭清洁。乡下讲迷信的人家还要在十七、十八那两天再“掸”一次，因为他们有句俗语说：“十七十八，越‘掸’越‘发’。”

十二月廿四送灶君。故乡每一家都有一座在地上用砖头砌造的比桌子略高一些的灶，灶有两眼、三眼，人口较多的大家庭甚至有五眼的，每一眼就是一只锅，都用木柴、稻草、茅柴做燃料。灶的上面，有一个烟囱，直串屋顶。烟囱旁边砌着一座砖壁，壁间有放置油盐酱罐等的橱窗（这座灶门以上的砖壁，下为烟道，中间是壁柜，上有灶君龛，旁接烟囱，边靠汤罐，颇为紧凑）。橱窗上面，有一只宽约五寸高约一尺的神龛，就是灶君殿，上端贴着用红纸写的“东厨司命”四个字的横匾，两旁贴着红纸对联，写的是：“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安宁。”



据称在神道设教时代，这是用以警惕妇女们在家庭里不能忤逆翁姑父母，否则灶君菩萨上天奏明玉皇大帝，就要遭到天谴，如果孝顺，奏与玉帝知道就会使受幸福。这种说法，传流到现代，乡人还是遵守不渝。把灶君送出之前，先要祭祀一番，祭祀用素菜，而且是主妇的职司，男人是不与问的。

笔者在儿时看见母亲祭灶君，还做了一种半红半白的糯米粉团（名为玛瑙团子，是斋灶君的专用祭品），就是一半糯米粉用红糖拌和，一半用白糖拌和，用红白两块粉撮合而成的。我觉得很好吃，第二天又要母亲做，母亲说：只有送灶君才好做，平时不能做的。我到现在还不知是什么缘故。祭祀完毕，就把灶君牌放入一顶纸扎的小轿内（乡下人家为简便节省起见，都用晒干的黄豆箕代替纸轿），恭恭敬敬，送出大门外，连同纸钱、元宝在门口焚化。

十二月廿九为小除夕，三十为大除夕。大除夕每家一律都要祭祖过年，吃的是合家团聚的年夜饭。除了年幼的外甥，因为算命先生说他的流年八字和父母冲克，要在外婆家中过年外，没有人到别家去吃年夜饭的。

除夕之前，家家户户，尤其在乡间，门上都要插松柏冬青的树枝，还要贴门对和“百无禁忌”，门前场上都用石灰画弓和箭以驱除邪魔，并且写着“金玉满堂，富贵荣华”等的吉利话。把祖先的神轴挂在厅堂上，供以香花酒果。儿童们个个穿起新衣，开始敲锣打鼓，大家玩着不睡，名为守岁，以迎接新年的好运到来。

乡村农家，还要在猪栏牛棚前面，祭祀土公、土母，祈求六畜平安兴旺。田岸上还要燃起火堆，点起香烛，化着纸钱，名为请田路头（路头就是财神，又称五路大神），祈求五谷丰登，茧桑茂盛。一到半夜过后，一两点钟开始，就听到有人家在放炮仗（无锡称爆竹为炮仗）请路头了。请过路头，再吃了些酒饭，就关门就寝。

除夕在就寝以前，还要接灶君，仍是主妇的职司。把一张新的灶君神位，放进灶君殿内，用香烛酒果素菜祭祀一番，叩了三个头，就算了事。

除夕也是一年一度总结账的日子，不论人欠、欠人，都要在那天早晨开始直到元旦天明前做一结束。店家夜间通宵开门，老板伙计都要轮流出去收账。收账的人，手里一定要提一盏写有店号的灯笼，只要你手提灯笼，不但半夜三更，就是收到天亮，仍旧算是除夕的，去敲人家的门，人家不能见怪而加以拒绝开门；如果你不提灯笼，那就不算除夕了，人家可以拒绝开门，并且还要受到责备哩。

商店同人家结完账后，才放关门炮仗，往往在快要天明时才放起，大多和人家元旦的开门炮仗同时放着。因此在天明时的炮仗，有关门的，有开门的，和在一起，好像战场上打得最激烈时的枪炮声一样密集。

正月初一元旦（即春节、大年初一，旧时称作元旦），起身后，先开大门，放了三个双声炮仗，然后再把大门关上。

盥洗既毕，就在祖先的神位前点起香烛。合家大小叩了三个头，再向长辈拜了年，然后吃枣子桂圆莲子羹，再吃年糕团子，给儿童压岁钱。

儿童们个个穿着新衣，吃着糖果，玩着玩具，嬉戏庭前，不论哪一家都显示得安闲愉快，喜气洋洋。一出门去，碰到熟人，就是拱手说一声“恭喜发财”，遇到年长的父执，还要对他一躬到底，就地拜一个年。

元旦这天，除了城区和乡镇以外，乡下人大多吃素，并且在五六点钟已经就寝，那天是不点灯亮的，俗称“老鼠做亲（结婚）”，这不知是什么出典。

元旦那天扫的垃圾，不倒出门外去的，把它都堆在壁角里，称为积财，要到初二才倒。乡下人家竟积到初五，才把它搬出去。

元旦那天，家家关门闭户，唯有茶馆则照常开着，而且生意兴隆，利市三倍。大家都要进去喝一杯元宝茶，也就是橄榄茶，每壶茶里除茶叶外，又放进三粒橄榄，另外再用小碟子装上几颗橄榄和金橘。堂倌送上的时候，还大声喊着元宝来了。这壶茶的价钱，至少比平时要加上两倍，还要给堂倌一些另赏。

元旦见了面，大家不应提起隔年任何不愉快的事，也不许提及债款，直要到初五请了路头，才能提出解决。

元旦和大除夕那天生了孩子，一定要把这小孩抱着出去讨一些年糕，或者把他或她的生日改上或改下一天。丧事亦然，要改变日子，大除夕或年初一死了人，一律要等到初二才能正式宣布。这种风俗，城区不大通行，大都在乡村方能见到。

元旦那天的城中崇安寺特别热闹，各种小食摊上座无虚席。寺侧旷地，好像一所露天游乐场，鼓乐笙歌，百戏杂陈，有技术表演，有魔术表演，有木偶戏，有西洋镜，有说评书，有唱弹词。有唱道情和说因果的，这是无锡特有的玩意，前者都是唱些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等一类的民间故事；后者都是讲些因果报应、劝人为善的古事，老妪、妇女最喜欢听。乡镇也大多如此，可是不像崇安寺里的花样多。

乡村方面，一出门去，听到的就是锣鼓声音，看到的就是红男绿女，尤其是穿着新衣快乐天真的儿童和舞龙舞狮等的表演。

还有一件事，也是乡村的特有风俗。一对对的老夫老妻，穿着新衣，排着半里至一里路的长龙，前面有两个人敲着锣，两个人掮着旗开道，向各庙进香，名为十庙香。八九十岁的老夫妇也参加在内，大多精神矍铄，走得很有劲。可是他们的儿子、媳妇总有些不放心，然而又不能违背他们老年人的意志，那只好陪着一同走了。

乡村特别多的是讨年糕人，他们都不是本乡甚至无锡人，都是住在船上做小生意或做散工的客民和渔民。他们不是乞丐，因为讨年糕是一种风俗。渔民讨年糕，大都是妇女、小孩都穿着新衣，笑容满面，出来讨的。她们用婉转的歌声唱吉利的词句，像苏州、吴江，带着无锡的混合口音，现在回忆起来，似乎比这里歌厅里的流行歌曲好听得多。唱完以后，不论大小，每人给予一小块年糕。做小生意或做散工的船户出来讨年糕，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有，他们大多走到每一家，就把一张印有财神像的小小红纸，下面写着“今年你家好，财神来进宝；五谷十分收，金银用不了”四句好话，用客乡口音高高念着，向门上用糨糊一贴，拿了年糕就再到另一家去。

初二开始，就出外向亲戚拜年，由亲及疏，一直拜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儿童们最喜欢出去拜年，不但有压岁钱，还要给他们一包东西带回，里面包的是糖莲子、蜜枣、桂圆、荔枝、花生、瓜子、橘子、荸荠及各式糖果，满载而归，其乐可知。

初五日接财神，从凌晨一两点钟开始，一直到中午，炮仗之声，不绝于耳。那天的舞龙舞狮、跳加官、跳财神，锣鼓喧天，终日不息。普通商店都在那天开始正式营业。

初六那天，要到隔年有长辈去世的亲朋家里去拜新灵，在灵位前行一个礼，主人要设宴款待。

初五开始，妇女们带着小孩回到娘家去省亲，一直到十五为止。

从初二开始，直到十五，在乡村不论走到哪家去，一定有一碗鸡子线粉的点心，端出来请你吃。你如果不吃，主人会不快活，认为你看轻他。

正月十五元宵节，早晨吃糖糕和糯米团子，有甜咸各色的馅心，但是荠菜和猪油的馅是一定要有的。那天家家户户又要请路头、接财神，大放炮仗。那天开始，大规模的商店，也一律正式开门营业了。

晚上特别热闹，有龙灯、马灯以及各色灯彩，可以说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

就是平时犯禁的赌博以及其他认为不正当的娱乐，那天也成了公开的秘密，尤其在乡间，通宵达旦，毫无顾忌。一到十六天明，一切恢复正常，各归自己的本位，照常工作。

过农历新年，的确是农业社会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是传统道德与生活艺术的结晶。现在虽已步入工业社会，但不能因时代的变迁而予淘汰，我们在提倡复兴中华文化，我们应当保持这种传统的文化精神。

来源：原载台北市无锡同乡会《无锡乡讯》1970年总第4期，作者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