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世界四十年

杜永红

第十九回：讲桌难遮腿抖，对镜练就真功

三尺讲台不胜寒，七尺男儿有泪弹。

披星戴月两点返，宵衣旰食化冥顽。

日月流转铁打盘，寒暑易节坚如磐。

尊师重道古杏坛，良师益友今美谈。

丘山第一次登上讲台，又犯了发抖的毛病。这次抖得虽然没有大学写作课上那次厉害，但至少也达到了四五级地震的程度。幸好有讲桌！讲桌遮住了丘山发抖的双腿。丘山将双手用力地撑在讲桌上，抑制住了双手的抖动。读了四年大学，丘山大有进步，他讲课的声音没有颤抖。

紧张偷走了丘山的记忆。丘山大脑一片空白，他把设计好的教学环节忘得一干二净。人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不是急中出错，就是急中生智。丘山很幸运，他急中生智，以接龙朗读的形式耗尽了45分钟。起初，丘山因紧张忘了指导朗读，他不停地示意一行学生，一人一段，接着读。一行学生，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像钱塘一线潮。

这个世界，不止笑会传染，恐惧会传染，紧张也会传染。丘山故作镇定，但他僵硬的肢体语言还是将紧张传染给了学生。每行学生总有几个朗读出岔子的，不是细若蚊声，就是读不准字音，断不对句子。好在，每行总有能兵强将及时救场——纠正读音，指导停连，示范朗读。

坐在第一排的吴泽鹏紧张到了嗓子眼，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丘山虽已平复了紧张的情绪。尽管他使尽浑身解数，用心指导、示范朗读，吴泽鹏就是读不出声音。丘山急得额头都渗出了汗。出人意料的是，全班同学竟齐声朗读起来。集体的力量是巨大的！吴泽鹏跟着大家读，由无声读到有声。

丘山渐入佳境，总结道：“任何体裁的文章都是有节奏，有韵律的。文章讲究气韵生动。诗词曲因平仄相谐，读来，抑扬顿挫。其它体裁的文章也讲究语言的节奏、韵律：短句，急促有力；长句，语气舒缓。长短句结合，错落有致，韵律感十足。多朗读，尤其是有感情朗读，可以提高语言韵律感。用心写，用情读，再修改，写出的句子既畅达，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只写不读，语言就会缺失韵律美，看着好，读起来却拗口。”

铃声响了……丘山的第一节课终于结束了！这节课，有缺点，有遗憾，也有亮点。这寥若星辰的亮点总能催人奋进。丘山相信自己的课会越讲越好。

西山大学虽然以师范专业为主，但从来没有设置过指导学生教学的专业课程。四年大学，所学非所用。丘山只能在工作中学习，在学习中工作。他先听课，再讲课。虽然他读了十六七的书，但他知道教书育人是新征程。他得从头学起，点滴积累。

可是，校长从来不给青年教师成长的时间。在校长看来，大学生一入职，就能把课讲好，就能把学生教育好，就能代出好成绩。

校长曾经也是专科生，他也经历过丘山正在经历的事情。但专科生当了校长以后，他好像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个青年教师成长的历程。这是善意地揣度！校长怎么会忘记过去呢？他记性好得很，他能把老师犯错的一丁点儿事情记到任期结束。他显然是选择性失忆。校长就是靠强词夺理来维持他的统治的。他非要把不合情理的事情歪曲成合情合理，以此逼迫老师舍命驱驰。

丘山是个过度要强的人！校长因讲课骂了他。他憋着一口气，这个发自内心不想当老师的人竟要发愤图强，努力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老师。一个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老师了。

丘山回到宿舍，对着镜子练习讲课。镜子外的丘山是老师，镜子里的丘山是学生。丘山每天都把备好的课讲给镜子里的自己听。他允许自己出错，所以，他不厌其烦地给自己讲，而且一次比一次富有激情。

过了几个月，丘山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他不允许自己的课无趣。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地讲，反复地修改教案，直到将镜子里的自己逗得哈哈大笑为止。

一个人一旦中了魔，就会把不断超越自我当成无上光荣。接下来这个阶段，丘山不允许自己的课堂没有新意。他推陈出新，直到镜子里的自己为之喜出望外！

可是，镜子里的自己毕竟不是学生。他的努力虽有成效，但他的课堂教学与他自己的期望相去甚远。丘山想了办法：提前了解学生听课的兴趣点、乏味处、疑难点、困惑处；提前征求学生的意见。丘山根据学情预设课堂，以学定教。这下效果显著，课堂教学，问答活跃，生动有趣。

丘山并未止步于学生认可，他还要让骂他的校长认可。丘山每学期都报名参加恒山中学教学大赛。第一次参赛，他讲得不错，可惜没讲完。学校颁给丘山发一个优秀奖，以兹鼓励。丘山觉得鼓励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此后，他严格控制每个教学环节的时间，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既定的教学目标，决不超时拖课。

第二次教学大赛，丘山获得了第三名。他讲的是朱自清的《春》。他在黑板上写下春的古字“萅”，说文解字，导入新课。他说：“萅，是万物复苏，其始播百谷的季节。春天到了，旧貌换新颜。朱自清先生给我们描绘了好几幅春天的图景。让我们一起去欣赏春天的美景，一起去领悟春天的内在美。”

接着，丘山让学生选出自己喜欢的描写春天美景的语段，朗读、品读，为这段文字配一幅画，并拟题。

邹曙光画了一幅春草图：绿草如茵，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地玩耍。邹曙光为这副画拟题为“草生童欢”。项洁琦勾勒出一幅春花图：桃李芬芳，蜂飞蝶舞。她为这幅画拟题为：“百花争春蜂蝶舞”。刘美丹画了一幅春风图：野花摇曳，细柳拂岸，飞絮满天。她为这幅画拟题为“春风扬絮作飞花”。徐而实画了一幅春雨图：斜风细雨，如纱如雾，灯光黄晕，农人晚归。他为这幅画拟题为“春雨洗尘农人归”。

同学们争相展示自己的画作。丘山适时提问构图的理由。学生说明构图原因的同时，也品鉴了所选语段的语言。拟题则训练了学生的概括能力。

丘山将学生拟定的画题，分三行写在黑板上，然后，用粉笔勾画出一个“美”字。丘山说：“我们已经品味了春天的外在美。接下来，我们一起去探究春天的内在美。”“春天内在美，美在哪里？请同学们勾画关键句，深入理解，从中提炼出一个字来形容春天的内在美。”

学生纷纷举手，抢答。吴泽鹏回答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功夫，有的是希望。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美在新上。它给人以希望。”杨宇凡抢答：“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很美，不仅美在花草风雨的图景上，更美在万物复苏、欣欣向荣上。”睢少芃直接站起来答道：“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向前去。春天美在力上。春草的顽强，春花的争艳，都彰显着旺盛的生命力。”丘山顺势将“新”“力”二字填写在“美”字的两个点中。

丘山第三次参加赛讲荣获了一等奖。丘山后来才知道，第二次赛讲，他本该荣获一等奖，但校长反对，评委只好将丘山的赛讲课评定为三等奖。这对丘山打击很大，他原以为，只要做事用心，竭尽全力，就能赢得校长的认可，但现实就像个拥有绝对实力的打耳光比赛的选手，只一记，就让丘山服输！

荣获了赛讲一等奖。校长把丘山叫到校长办公室，指着丘山说：“别以为得个一等奖就是好老师了！好不好，我说了算！你以为这所学校是谁的？是我上官一世的！”丘山一阵耳鸣，此后，两个多月，他什么也听不见。

上官校长每天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校。他是煤城最勤政的校长，也是煤城最严厉的校长。

他每天早晨五点半到校后，领着朗副校长，一层楼一层楼地巡视。他在任十三年，郎副校长叫苦连天。郎副校长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抓紧洗漱，五点二十，他就得下楼。五点二十，上官校长准时在他家楼下接他。他们一同乘车到校，监督老师上工。

校长五点半巡楼，班主任和有早读的科任老师就得在五点半之前到岗。否则，就会挨顿臭骂。上官校长骂人，满口的性器官。读书人根本受不了！但教书人忍受了十三年。

恒山中学的老师每天鸡未叫就出了家门，走在上班的路上。星月跟他们最熟。他们踏着自行车，偶尔抬头看看天空的星月。星月却时时凝视着他们。这是星月每天最早看到的一种人，也是星月每天最晚看到的一种人。

煤城的凌晨，最早出门谋生的是菜贩子，接着是环卫工人，随后就是老师和学生。菜贩子和环卫工人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早出刨食。而老师和学生却是出于对未来生活的担忧，早出晚归。老师不这个时间点上班，好像就显不出爱岗敬业。学生不这个时间点上学，好像就显不出刻苦勤学。纵使条条道路通罗马，师生也要把每条道路都搞成独木桥。表面看上去，似乎是人多拥挤所致，穷根究底，则是心穷所致。

丘山住校，虽然不需要像跑校的老师那样忍受奔波之苦，但他更得早起。他得按时督促住校生起床，晨读。这个时间点，正常人正处在休眠状态。丘山每天起来，昏昏沉沉，半醒半睡的。他叫起寄宿生后，迷迷瞪瞪地上了教学楼三层。丘山每天晨起重复着这一连串的规定动作，都快自动化了。他每天凭直觉去开办公室的门，从未有过闪失。

可是，这天不知锁芯怎么了，许是生锈了，无论丘山怎么用力转动钥匙，锁芯都置之不理，纹丝不动。二十三岁，还是贪睡的年纪。丘山用尽全力也睁开这双睡眼，他凭着直觉，下意识地反复抽插、转动钥匙……

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而又令人排斥的声音：“来吧！我给开吧！”丘山的意识还没醒来，他以为是办公室的老师。丘山侧身让开。这人从容开锁，推开门，说：“门开了，进来吧！”这个熟悉而又骇人的声音，吓醒了丘山的意识。丘山惊慌失措地说：“校长好！”然后慌不择路逃离了校长办公室。

上官校长为了更好地监工，将校长办公室选址在教师办公室旁。未睡醒的丘山闹出了笑话，这个笑话让恒山中学的老师乐了整整一学年。

上官校长查教师值班查得更严。石武艺、李铁军、杜峰三个年轻教师值班。因为乏味，三个人在值班室看电视。上官校长先是打电话查岗。三个人正看得起兴，没有理会响了几声的电话。短促的电话铃声也让三个年轻人误以为是打错了。

电话铃声停了不到二十分钟，上官校长来到了值班室。他踹开值班室的门，出口成脏，破口大骂……三个年轻人被吓懵了！目瞪口呆地坐在长条沙发上，像是得了痴呆症的老人。上官校长大喝一声：“起来！”三个人像是触电一样，挺尸站立。上官校长三个冲拳，将三人打到在沙发上。李铁军识相，倒伏在沙发上，没再动弹。石武艺和杜峰因为吓怕，又复立如初。上官校长又是两冲拳，将这两人打倒在地。石武艺和杜峰，面面厮觑，不知道如何是好，但知道不能再站起来了。

上官校长勃然大怒，再次吼道：“给老子起来！”这句话后习惯性地跟了句生这两个年轻人养这两个年轻人的母亲的器官。只有上官校长能说出这样的污言秽语，写小说的都不好意思写出来，话太脏，没法写。话可以糙，可以粗，但不能脏。三个年轻人被这声吼吓破了胆，仅用了一秒钟就僵直地立在原地。

李铁军的亲戚在公安局上班。杜峰的舅舅在反贪局上班。石武艺是郝副校长严格按照教师招聘要求，从西山大学招聘来的。上官校长用女性器官骂完，又接着用男性器官骂……骂着、骂着，上官校长突然又狠狠地打了石武艺一个左勾拳，一个右勾拳。石武艺被打得右摆，左摆，左右摇摆……

临走时，上官校长把杜峰叫上了校长办公室。他跟杜峰说：“我不是针对你！你太死相！挨了一拳，还要站起来再挨一拳。以后，学得机灵点！”

这件事成了恒山中学老师们一年的谈资，满足他们各抒己见的欲望。老教师说：“三个年轻人也太懦弱了！怎么不还手？要是我，我……”

要是他，他会怎样？人不能说大话。你敢说大话，老天爷就敢试探你。这不！真轮到这位老老师了。

一次监考，这位老老师去上厕所。正好上官校长巡查，发现这个考场缺了个监考教师。上官校长询问另一名监考教师。另一个监考老师说：“上厕所去了！”上官校长让郎副校长去厕所查。结果，查无此人！上官校长守株待兔。过了一会儿，这位老老师回到考场。上官校长二话不说，上了就是一个冲拳。这位老老师别说还手了，畏畏缩缩，一味地后撤躲闪……过后，他的胸脯上留下了拳头大的一块红斑。过了几日，那红斑变成了一块黑青。

丘山没挨过上官校长的打，他可没有石武艺那强健的体魄。丘山隔三差五地挨过上官校长的骂，最严重一次，丘山被骂得气火攻心，患上了神经性耳聋，两个多月听不见声音。从此，丘山落下了耳鸣的后遗症。

和丘山一同从西山大学毕业，回到煤城的几个人的境遇截然不同。孙致远待遇优厚，一个月能挣近五千块钱。而丘山夜以继日地工作，一个月才挣900多。难道是存钱贷款的单位薪资就该高？公益性单位就该不计报酬？

张灵运更舒服。单位没什么事可做，顶多是取取文件，让领导批阅一下。张灵运每天上午九点才去单位，不到十一点就回家了，下午，基本不用去。闲来无事的张灵运爱上了打麻将。每天下午，他不是呼朋唤友，找个僻静地儿，打麻将，就是在麻将馆打麻将。

赌局不只有输赢，还能广交朋友，扩大人脉。赌局里当然都是赌徒，但这些赌徒的身份大多不一般。张灵运在赌局里结交了很多商人。赌局跟饭局一样，对一个人的前途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张灵运下了赌局，上饭局。他很快涉足商界，跟几个有背景的商人，做工程。没几年，张灵运就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年纪轻轻，事业有成，成了场面上的人物——他是官场上的新宠，他是赌场上的高手，他是商场上的新贵，他是情场上的老手。

在科技局上班的钱有闲，更是悠闲自在。钱有闲喜欢喝酒，一到中午，邀友聚饮，喝得酒气熏天。下午，基本上都在睡眠中醒酒。晚上，接着喝。因为酒量了得，他很快就被提拔为科技局的办公室主任。工作之余，他还开了个烟酒店，专为单位接待客人提供烟酒。他嗜酒如命，酒量大到青州从事的地步。由于应酬多，钱有闲人脉广，门路宽，常常帮人办事，收了不少好处费。几年下来，他肥得流油。

在机关混得最差的孙无权，买了辆夏利跑出租，挣的比工资多得多。他隔三年就买一辆出租车，一共买了五辆出租车。出租车多了，他也不开了，雇司机开，他坐着抽成，坐收渔利。

这个世界的悬殊在拉大，不仅仅是贫富，还有时空、人际、渠道、网络等等。一个单位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境遇。孙致远的单位待遇高，他的生活质量自然就好。张灵运、钱有闲有的是时间，活动范围就大。他们打破了时空的局限，构建起了人际关系，拓宽了生存渠道，勾联起各种网络，因此，他们拥有的机会，能把握住的良机，都是他人望尘莫及的。孙无权虽然胸无大志，但他可以支配大把时间。他务实，他的生活也就很快过得殷实了。

丘山只是个老师，没有可支配的时间，活动范围也就是两点一线，生活面很窄，窄到没有生活。他不舍昼夜地操劳，没有时间计较个人得失，也顾不上考虑生活的殷实、富有与质量，更没有心思谋划提拔晋升的大事。丘山太忙了，忙到忘了忙忙碌碌为了什么。丘山太累了，累到只想睡个好觉，不想未来。

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