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肥会战经历（一）

白云生处

引子

上了年纪的宜都人，大凡都知道宜都原来有个县磷肥厂。

磷肥厂始建于1974年8月，正式投产于1975年5月，与县化肥厂合并于1996年。如今，位于枝城镇长江边的宜化集团楚星公司一隅，便是原磷肥厂的旧址，只是磷肥厂的老厂房和设施，早已荡然无存。

我们家与这片热土，算是今生有缘。因为在我们家族，曾有两代人在这里洒下辛勤汗水。先是我的父亲，曾于1958年参加宜都“大办钢铁”，来到这里工作一年，那时这里叫枝江钢铁厂。

16年后，这片土地变成了磷肥厂的建设工地，我又来到这里工作一年有余，时逢磷肥厂最艰苦的破土动工创业初期。

人世间，总是有许多巧合的事，一不小心就被我们遇到。这或许是人的宿命。虽然，我在磷肥厂只有一年多的经历，但是，这段经历让我终身不忘。

因为，这里是我第一次跳出“农门”后的青春奉献之地。我在这里，经历了理想与现实强烈冲突、先被重用后被冷落、身处人生拐点只能靠自己抉择等重大考验。可以说，正是有了磷肥厂的磨练，我才从初出茅庐、满腔热血的状态，开始步入冷静思索人生的轨迹。

也正是有了这段经历，我的人生态度，才更加趋于明晰。无疑，这为我日后不断改变命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四十年后，再来回忆这段经历，我仍然感到激情飞扬，仍然感悟人生。我把这段经历记录于此，也是为了沉淀自己的历史，与读者分享精神的愉悦。

一、初进新工连

1974年9月，我的知青生活发生转折。因为下乡后劳动表现积极，经原宜都县姚家店区五一公社组织推荐、填表和体检，20岁的我被宜都县磷肥厂招聘为亦工亦农协议工。时值磷肥厂的基建会战刚刚打响。当月底，我接到通知，过了“十一”就到厂里报到。

我要当工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就要离开五一公社金星大队一生产队、告别知青生活了，国庆节之夜，生产队长和一些平时与我十分要好的年轻人，聚集在我的简陋卧室里为我送行。他们鼓励我到工厂后好好干，还说了许多留恋的话语，让我激动不已。

10月4日，我豪情满怀地背起背包，一人徒步横穿公社辖地，来到腰店子公路边等候，然后被专车接送到磷肥厂建设工地报到。

磷肥厂工地位于枝城三板湖长江边，整个工地人山人海，红旗飘扬，喇叭声声，马达轰鸣。置身于这般热火朝天的境地，我仿佛进入一个新天地。

也许是天意，后来我才知道，磷肥厂工地正是我小时候随父亲来过的枝江钢铁厂旧址。

初来乍到，对一切感到新鲜。厂里把一同招来的百余人，组建了新工连。除19名知青外，其余新工均为回乡青年和退伍军人。县里还从相关公社、工厂抽调了数十名会管理、懂技术的人员参加会战，由县委副书记彭兆榜任指挥长。

因为没有住处，我们被安排在工地附近的农户睡地铺。这里毗邻小火车站。

这时，我认识了从向阳公社招来的回乡青年黄巨波。他是高中文化，与我年纪相仿，性情相投，思想很开通，还十分拥护我。

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几乎形影不离。在以后每次住处搬迁中，他总是把抢到最好的位置让给我。我们的床，常常在一起并列。一直到后来我离开磷肥厂，才同他分手。

刚进厂时，连部组织全体新工举办了历时半个月的学习班。学习内容包括传达贯彻中央21、23、59号等文件，听辅导报告、忆苦思甜等。

学习是让我们明白：为了使本县在80年代同全国一样实现机械化，我们肩负的重担是艰巨而光荣的。

学习班还围绕“我们来磷肥厂是为了什么，靠什么，怎样干”这三个问题，组织新工认真讨论。

除了学习，连部不时组织我们参加工地上的突击劳动。

一日下午阴雨连绵，我们被安排扛木头。我打着赤脚，扛着湿漉漉的木头，在泥泞布满尖利石子的陡坡上，艰难跋涉，汗水和雨水湿透了衣服。

晚上，我们照样参加学习，不断树立为革命建厂的思想。

进厂才半月，我感冒了。一连好几天，头痛难耐，发烧畏冷，不思饭菜。病痛让我恼火，在这节骨眼上，唯恐倒在床上。

偏偏在这时，工地指挥部交给了我一项刻钢板的紧迫任务。我忍着病痛折磨，一笔一划地刻着技术资料，经过几天的努力，总算圆满完成任务。

接着，我又拿起钢钎，挑着石头，奋战在工地上。

月底，我请了两天假回到家，到姚家店卫生院找我的中医舅舅看病。父亲也抓住机会，要我写了一份请求组织给予我们家经济照顾的申请。

因为家里穷，我常常代写这样的申请。每写一回这种申请，总会触动一次我的心灵。

我从小就十分明白自己卑微的背景。正是因为生长在这样艰难困苦的家庭里，我才渐渐养成了正直善良、独立自主、踏踏实实、吃苦耐劳的品格，暗下决心一定要当上工人，为家里减轻负担。

磷肥厂的建设如火如荼，工地上一派繁忙，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我们新工投入到平整场地、打炮眼、抬石头等紧张的基建劳动中。

这时党中央发出毛主席的声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八年，现在要以安定为好，全党要团结。于是，要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优异成绩，迎接全国第四届人大会议的召开，成为当时风行的口号。

11月初，工地召开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初评劳模大会。我担任大会的民兵执勤人员。

会后，举行了盛大的晚会。县文工团农村第三分队举行了慰问演出，晚上县放映队又放映了国产新影片《青松岭》。

虽然晚会气氛热烈，人山人海，但发生了几起乱子。几个亡命之徒行凶闹事，殴打他人，制造流血事件，令人愤慨。

在现场，我们执勤人员因力单势薄，无能力予以制止。目睹暴行，我十分震惊。联想前几天深夜县委机关发生八个办公室被盗、全县实行戒严的事情，我深感社会秩序不稳。

没过几天，连部宣布了第一批赴襄樊地区光化县学习硫酸技术的新工名单。我很纳闷，自己为什么未在其中之列。

眼见一同进厂的同事，已被确定今后所从事的工种，而我依然还在参加工地基建，我一时冒出各种想法。是我表现的不出色？还是领导对我不器重？或是我没有任何“靠山”？种种疑问困扰着我。

何许厂方看出了像我一样有想法的人一定不少，于是在欢送第一批外出培训人员的会上，厂党委副书记胡守元作了关于新工连工作的报告，开导我们的思想。

之后，连部指导员又找我进行个别谈话，给了我许多开导和鼓励。思想疙瘩解开了，我又轻装上阵，加夜班为连部“批判专刊”撰稿。

一部分新工外出培训后，新工连进行了整编。我们的月工资一律为37.50元，粮食每月45斤，由户口所在地生产队供给。

我被分在一排二班任班副，深感自己责任大了。在工地上抬砖，有个叫邓关清的小伙子与我搭配。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干起工作来却是生龙活虎。新工们天天在一起生活和劳动，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每天清晨，我同大家一起早早起床，沿着铁路线到厂区食堂吃饭。

江边的风呼呼地刮过来，预示着冬天的来临。遇到下雨的日子，无法施工，新工们就被安排在宿舍学习和讨论。

一次同宿舍的伙伴们都趁机告假回家休息了，就留下我和好友刘德富挤在一个床上相互取暖。

寂寞无聊一时袭来，我们就靠抽香烟自得其乐。等回家的伙伴们陆续返回，我也回家休息了几天。

休假完后，我立即乘坐班车回到厂里，连随身带的东西都未来得及放回宿舍，就投入到劳动中。

这天我的干劲特别大，带领全班新工很快完成规定的施工任务，提前收了工。

硫酸净化平台进入紧张的施工阶段。我和同事们天天锤小石头、抬石头，为工地准备建筑材料。

一日在工地参加突击夜战，我们班担任供应小石头的任务。从傍晚至深夜两点，我们一直苦战在工地上，确保了混凝土的备料。

不久，在新工们的艰苦劳动下，第一根高达12米的电杆，顺利耸立在工地上。

当我在电工师傅的指教下，埋头收起钢缆扛上肩，准备向第二根电杆的施工位置赶去时，突然一阵疾呼在耳边响起：小胡，快让开，前面有车。

我猛然一抬头，只见一辆满载黄土的板车正朝我飞奔而来，离我只有五六米远了。完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像电击一样在我脑海闪现。

我来不及躲闪，车已经将我撞到。说时迟，那是快，我猛地推了车把式一下，顺势就地一滚，车轮从离我身体大约一拳头的地方碾过。

一场惊心动魄的险情，在几秒钟内被我急中生智化解了。我从地上爬起来，长叹了一口气，愤怒地瞪着车把式的背影。事后回想，要不是我反应快，必伤无疑。

次日，我受安排，右臂上带着红袖标，到指挥部食堂旁搞安全保卫执勤。

一班的新工荣新国正在一旁搬运一堆木头。他唠叨着要我给他帮帮忙。

我解释说，今天归我执勤，领导看见我在搬木头，会批评我的，要是出了问题更不好交代。

这时厂副书记胡守元从指挥部走出来对我说：“执勤也可以扛嘛。”我明白他话里意思，好像执勤是在玩，于是强忍着火，发奋同小荣一起将木头扛了个精光。

这天执勤一直到深夜两点钟，我才回宿舍休息。

那段时间我很郁闷。一日下班后到食堂大厅，依次排队购买晚饭。

临近买饭窗口时，一个矮壮新工不排队径直插到我前面。我生气地说了他一句“为什么不排队？”

谁知他嬉皮笑脸地凑近我，竟用胳膊卡着我的脖子，让我呼吸受憋。

我被激怒了，不知那来的狠劲，突然本能地一个下蹲摆脱其胳膊，抱着其双腿将他整个人横着甩出去。

他被摔了个狗吃屎，手中的饭钵也被摔成碎片。因坑坑洼洼的地上有积水，其脸上和衣服沾满了污渍，引起旁人哄堂大笑。他哆哆嗦嗦爬起来，欲回敬我，结果被旁人劝住。

这是我年轻时的第一次胜利自卫。我打人的事很快传至领导耳里。

晚上，厂副书记胡守元找我到食堂谈话。我如实说来，结果被证实是正义的，厂里也未给予批评。

这事就这样平稳收场了。此事过后，我从别人眼神里和话语中，感觉出大家对我敬畏了许多。一个从来不同我交往的宜昌知青徐涛，也开始结交我了。

随着施工速度加快，工地上需要大量的碎石。我们开始日夜三班倒，做又苦又累的碎石工作。今天上白班，明天上小夜班，后天就上深夜班，几个班这样轮流转着。

夜班渐渐多起来，严重影响睡眠。每天围着碎石机忙活，被震耳欲聋的碎石声和弥漫的灰尘包围着。虽然配发了手套和口罩，但不几天就会用得很脏和破损。

数九寒天，凌厉的北风，挟着冰冷的雨雾，从江边刮来。工地被迫停止施工。我带两名新工拉着板车，跟着司务长沿着公路到煤场为厂厨房拖煤。

我们挥着铁锹，干得满头大汗。我索性脱下棉衣，拖起车来。我们一连拖了两车，汗水和雨水从脸上滚下来，衣服全湿透。

一个晚上，县文工团又来到临近的县化肥厂，举行批林批孔故事会。我们被组织观看。

次日上午，大地银装素裹，厂里公布了第二批赴光化学习磷肥生产技术的人员名单。我又不在其中，被安排留下暂时担任保卫工作。

我猜想，自己今后的工种可能在机修车间，这是我梦寐以求的。谁知没过几天，厂方改变了初衷，我被确定随第二批去学习。

与磷肥厂同事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