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听父亲讲,他是1954年大年初二出生的,那天立春,所以他的小名叫“春头子”。他自幼便失了双亲,投奔了姐姐(我的大姑),后来几经波折自安徽明光来河北满城当了兵。他很想留在部队,可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后来叮嘱我们姐妹俩好好读书。其余有关他年轻时的情况,我便一概不知。</h3> <h3>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总是默默劳作着,不善表达,但心细手巧,哪样东西坏了,到父亲手里一摆弄,总会继续发挥作用。<br> 也许是我不懂事,小时候的我从未关注过父亲,好像我的世界里只有和小伙伴相处的欢愉或不悦,只有我考试成功的欢欣或失败的颓丧,只有我最初工作时的顺境与逆境……父亲却如老黄牛般,全年无休地做着小生意或养殖奶牛,毫无怨言,静静地看着我一点一点长大,然后羽翼一根一根丰满地飞走,就像他给我讲的故事《小鸟》……</h3> <h3> 却记得,上初中的我被考试击打得几近崩溃,急急地跑回了家,母亲一番劝慰,我重拾信心。第二天,雨铺天盖地倾盆而下,又似开闸泄洪般,父亲冒雨去送我,把我裹了里三层外三层,让我坐在三轮车的后座。三轮车“突突”地向前开着,父亲几次不放心地看向我:他使劲弓着身子,雨顺着他雨衣领口往里灌,额前头发打成了绺……那一刻,自责像鞭子抽打着我。那一刻,风虽凄,雨虽苦,但我的心是踏实的,因为有父亲在。<br> 却记得,每次长假前后,父亲总会接我或送我,我离家九年求学,父亲至少接送了七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打绳结:匀匀实实地打着“井”字,一路上行李不会歪或也不会散,就像他的为人,正直实在。每次送我,他必定在宿舍把我的被褥整理妥当后才离开;每次接我,他总骑车在前,我跟在后,像极了父亲的小尾巴。那时的日子,平平静静,但踏踏实实。</h3> <h3> 参加工作后的我,总喜欢逢年过节为父亲买件新衣,他看到后,总是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哎呦,退了退了,家里有的是。”每次都由母亲劝说,才肯留下。其实,他每次穿上,都美滋滋的。<br> 后来,我结婚生子,父亲对这个外孙喜欢的不得了。父母亲为了让我安心工作,担负起了照看孩子的重任,同时也负担起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父亲有个爱好,就是空闲时打牌,母亲担心耽误饭点对身体不好,竟劝说了二十余年都不起作用。有了外孙,他竟满心满眼都在外孙身上,和外孙玩耍,看《熊出没》,不厌其烦地下五子棋,讲笑话……从此,他从未打过一次牌。母亲几次宠爱地对着外孙说:“泽啊,你可治住了你姥爷。”</h3> <h3> 孩子大了,离开家是永远的,再回来是暂时的。父亲老了,我每次回家,临走时,他总把我的电动车擦洗干净:瘦瘦的父亲,蹲在那里,布满茧子的手,用抹布擦拭着骨架、踏板……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背影,勾勒出最朴实的画面。妹妹总会跳出来:“老张,你偏心,怎么不给我擦?”父亲起身,咧着嘴笑,露出那颗大银牙:“擦,给你擦呦……”他笑着的皱纹堆到一起,像极了九月盛开的菊。其实,父亲有次对我说,他就想为我们多做点事。<br> 忙碌的工作,充满了我的生活,我像个被抽打的陀螺。2021年父亲节当天,我傍晚时候给他打电话:“爸,我都忙忘了,今天是父亲节,还没给你买礼物,你怪我不?”父亲一边在院里散步,一边说:“怎么会怪?知道我丫头忙,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怪?”随后便是对我生活的问候,以及对外孙的问询。</h3> <h3> 2022年的腊月,凄风冷雪,断肠愁绪,饮尽世间心酸泪。父亲病了,待我在医院跑断了腿,回到小妹住处,他本来躺着,听闻我进门:“娜子,下班啦?”他挣扎着起身,无力地踱到厨房,“我给你做点粥。”他吃力地弯腰,从米袋里取了小米,又扶着墙慢慢直起身子,靠着柜子淘洗小米。那一刻,泪水盈满我的眼眶,我冲进卫生间,怕他看见,也怕自己情绪失控……那碗小米粥,是父亲做给我的最后一顿饭,里面放了很多枸杞。<br> 人生无常,经历风雨,谁也躲不过这场伴随流年的劫难。父亲临终前,坐卧不安,他总是频繁地坐起躺下,每次他拢着我的脖子,我用力揽着他的背。他明显糊里糊涂了,可他努力睁大眼睛,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句: “这是最好的爸爸。”“一生最高兴的是你们都考上了大学。”清醒一点时,便大声唤着他的大泽泽和小湉湉。<br> 我的泪,在送走父亲的那天,仿佛流干了;我的心,也仿佛从那天开始,强大得一如之前撑天的父亲。</h3> <h3> 但,我从不承认父亲离去。于是,每个清晨,看到和父亲身形相仿的伯伯,我总是带着期许望上一眼,伯伯陌生地打量我,我转过头便泪湿眼眶;于是,梦里总是温暖地唤着:“爸,回来了?”于是,我从心里骗自己,您远行了;于是,我念着啊,上冻了,您可穿得暖吃得饱……可是,年底了,您喜欢的长寿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您却不回来看一眼……<br> 父亲,一生对我从无所求,更无半句责备。他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但他教会了我实在做人,细心做事!</h3> <h3> 年关将至,小区里的鞭炮声多了起来。恍惚中,荒芜了一年的老屋忽又鲜活起来,那是姥爷写的大红的对联,年轻力壮的父亲在年三十仔细地扫遍院子的每个角落,点上炮竹,噼里啪啦地响上一阵。姥爷锃亮的脑袋衬着笔挺的中山装显得愈发精神,姥姥抹着头油和增白粉蜜咯咯地笑,姨妈们带着哥哥姐姐们涌入老屋,互道:“过年好!”于是,新的一年,开始了……</h3> <h3> 岁月的列车不为任何人停留,命运的站台,喜怒哀乐都是瞬间。可即便瞬间,于凡人,也是大喜大悲。于是,我开始怀疑,名人雅士或得道高人,即便吟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便语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可这至深亲情,谁又能相忘?泾河神,人世魂,不过天地一点尘,悠然处世者,又有几人?否则,传说中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从何而来?只有自欺罢了,只有慰藉罢了。<br> 夜如古砚,一钩弦月,惊梦碎,锁心扉。我终究是一介凡夫,轻叹一声:“春蚕到死思方尽,蜡炬成灰念始干。”</h3> <p class="ql-block"> 这些文字,或许是不甘,或许是纪念,又或许是证明:</p><p class="ql-block"> 这个世界,爸,您来过,默默地温暖了我四十年。您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位好父亲! </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3.1.1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