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齐直指评》校理后记

古农家

当兹壬寅年间，先后点校并联袂新刋两种古籍，即清代杨屾《知本提纲》和刘古愚《修齐直指评》。知者若晓“知 本”“修齐”和“刘评”三书联属关系，自明其必也相辅参读之道理。 盖前两书皆杨氏原著，顾名便知系儒家理学之言；径称“提纲”“直指”，即见言之凿凿信为鹄的。《修齐直指》 本杨屾一卷小书，晚在《知本提纲》十卷巨帙八年后刋世，作者称为便农夫妇孺易读而作。然展卷三思更见深义，其欲以《修齐》匡补《知本》主题，强化儒学宗旨的意念，似乎更显执著关重。疾言迫情直见于书名，又开卷即反复重言全书命题，亟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儒理常道。无论“直指”何意，其自称便宜民读，或为强化全书儒学政教宗向？实则两相兼得，而后者义笃体大焉。

惜憾者，杨双山素以农桑家誉名秦中，而上 述两种理学著述传布稀罕，所谓宗向学者亦不多见觏。然刘古愚对所指大义，也直评为“特识”“卓识”“圣 门之旨也”。惺惺相惜，同气以求，盖杨刘二儒，隔代相承的学术传统使然。今日关学界也正在究研其从农工两路，先后相向开拓清代关中实学的理道思路。正因晚清刘古愚作《修齐直指评》登高推介，杨双山理学鸿论方显名于民间学界。《修齐直指评》本袖珍小册，体例主要由原论和原注两部分成卷，刘氏评语字数占位极少；然评论却关乎子母两书价值估量，涉及作者理学思想的讨论，乃至清代关学史若干重大话题之评章。

刘古愚名讳光蕡，晚清著名思想家，人称关学殿军、后镇。曾参与倡导戊戌维新运动，时以“南康北刘”齐名并誉。刘古愚学出经世致用，勇于造道创新，直将关学导入民教实业，传习西学力倡美欧洋务。 抑是学脉相通或道言时数之命，刘氏与杨氏学主实业的宗向理路，百余年后不期而流派贯通，使关学趋时而向实学流变。杨屾《知本提纲》立论尊张载气本学说，将传统朴素唯物论落实于乡村沃野，以“新五行说”创道古农学哲思义理。 邑儒后学有论：“独标真谛，自成一家，卓然入古诸子之林。” 刘古愚见贤景行，悉心探研深明杨氏本体论说，直将双山“以横渠比拟之”。 感慨“横渠而后，见道罕有如此亲切者！”预言“先生之书必盛行”；“窃谓近日讲学，必须用之书。”刘古愚以国中维新名流之声望，竭力向世推崇杨屾其人其书，实为真情所至道统使然。如今农学者了解《知本提纲》，多从其中《农则》选篇参阅；而学儒修理者，唯于刘古愚《修齐直指评》知杨氏兼善理学，且有专著论道天命大本。刘古愚其举贤荐典之嘉言荐语，俱见刘评字里行间。据晚清兴平儒者文章记载，刘古愚晚年屡询杨双山事略，欲作传增入《关学编》谱系，可惜未果而逝。杨屾虽清时尚未入编关学家，然以刘古愚近关学领袖影响，生前执著动议，后来杨氏在关学中的崇高地位，遂成不争事实。

刘古愚赞许杨著，申明修齐治之宗旨，叹服其究天命流行之精微。同时竭力为其著作驳辩补逮，校正世俗偏见，以及对杨著错解误读之处。《知本提纲》主张“帝本论”之说，属理学客观唯心之论。其中“帝”“上帝”以及鬼神等概念，本是中外古代文化基本常语。近世年轻读者或感不适，即使相关专业学者，也不愿染指校理研究斯事。刘古愚高屋建瓴，从儒教历史文化和理学常识评论，作出与杨氏同声相应解读。论证中国古代帝的观念，源自本民族原始宗教观的朴素认知。《知本提纲》言谓检之六经诸子，记载天、帝概 念达一千二百多处，先于外教耶释二氏传入数千年以上。 故刘评疾斥且追问，何以西教称上帝、天帝等神圣，吾国贫弱士民，竟连天、帝之词也不能言说。刘评解释其大意为： 盖明清之际西教大入民间，双山先生以草茅下士，闳识孤怀以反其道而行之。惟杨以帝本论著书立说，大讲儒学天命帝道，告诫世人不可数典忘祖，任让外教僭驾我中华儒教信仰之上。 阴阳五行说关乎物质元素组成，及事物对立变化之哲理观念，杨屾创论五行新说，颇为当时理学家和官方诟病，如省抚大宪或言将有关卷章应付删毁。刘赞评杨氏天、 地、水、火、气新五行说，认为比较传统金、木、水、火、 土五行论，更符合理气自然规律。并与道家天、地、水、火， 以及西方气、水、火、土四行之说一一通比，结论为诸说皆“不如吾儒之完备矣！”现代农学所讲水、肥、气、热、 光五大要素，与《知本提纲》农学哲理，实有相近相通之处。 农史学家共识杨氏五行说，为我国经验农学时代，唯可企及的至高水平，也非常认可赞同刘古愚的评论。

《修齐直指》启宗明义，开篇即书“天命修齐治平定序”八字。由此引出天即帝，即本的推论，即杨氏本体论说。但因系简普本故未讲“帝本论”全说，在帝、性、君、亲师的五本帅系中，仅以帝本提领而重点论述性本方面问题。性为帝衷，亦是天德；性以帅形，性形相依；性分阴阳，鬼神职管等。性本仁、义、礼、智、信五种德性，称为“五常”，几乎贯彻全书通篇。五常著气成天、地、水、火、气，命之为”五行“，以生成世间万物和人灵。五常著理成君臣、父子、兄弟、师友、夫妻五大社会关系，称为“五伦”；五常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明诚等，诸种良知善心正向情感，称之为“五端”等。五常、五行、五伦、五端等性本学说之功能职用，既有分类专事，又相互交织协作助修，共同运作行施于自然界和社会意识形态领域。同时性本五常系统又与君、亲、师三本联属，包容渗透在著世政治教化和社会生活层面。然而《修齐直指》虽属帝本论，但受张载气本唯物论影响极大，主导其理学思想者主要是气的哲学范畴，始终围绕着农业生产和乡村社会理道。可以说，张载唯物论和关学经世致用观念，杨屾直落实到农业的大地上，故而至今人多称其为农学家。明乎此，关于杨屾著作思想，思过其半矣！至于《修齐直指评》后半部分，详论修为农工礼乐四业，而主论仍是农道哲理法则，以致明德立功修齐治平等思想内容，便不难理解也不必细论了。

刘古愚纯任学理客观，尊仰杨氏但亦有褒贬；论道其思想和学说的历史局限性，也指瑕其学术观点某些错误或 偏颇处。杨双山特重明道修业，精论农工礼乐四业，尤重耕桑树畜全农道。然与商贾货殖之事，则固守传统崇本息末、重农抑商观念，偏颇疾言农产加工和农民务商之弊论。刘驳评其言不合时宜，当列强外商入侵农村，过度抑商之言，势必导致农民贫困，正陷洋人经济掠夺，不战而行奴役侵略之图谋。诸如此类匡缪正俗事例，蕴意仍在完善原书理学观点，新建宜时科学的实业教育思想，开通关学近代实学派道统。

《修齐直指评》约三万多字，刘评仅数千余文；然哲理不烦， 其论多有微言大义，常令关学史研究者三思而赞叹。试想倘若无有近代名儒大家之刘评辅道传书，《修齐直指》和《知本提纲》，难免覆瓿尘淹或束之高阁，有几多知者？倘若无刘评道明上帝、 大君、鬼神等理学之言，多少读者将望而生畏，或辟之唯恐 不及；倘若非此西学先知先觉者评定杨氏五行说，农学界为 之将有多少笔墨官司？今有农业院校欲开造“关学农道”，将 从何做起又据何经典？倘若杨屾学说淹没无闻，论清初理学转入实学期，谁个堪当关学趋实流变之主导，谁为近现代学术传接之旗手，又何来杨双山为晚清刘古愚实业派先驱之说。总之《修齐直指评》小书一卷，直指天德王道，刘古愚评批蕴涵微言大义，宜与《知本提纲》联袂并读，方得关学理本农道之真谛。

后记之末，谨录自媒书讯，聊为两书出版及学术价值概括总结，赞与文曰：

《修齐直指》巨帙简装 蕞帙鼎新面；

《知本提纲》关学农道 泰山石敢当。

维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出版社，近月联袂刊行以上两书，其古籍整理之义有可道焉。杨屾《知本提纲》哲理经典，乃关学农道之立门敢石，经校释已脱出古籍书阁函套，成今式排印本。然惜其体大不便检阅，虽世有简缩普世本《修齐直指》流传，则未免失之薄浅；即有刘古愚评语本，学者总嫌不得兼考杨屾知本原论，以便同书佐论参照。故此西农校注整理本取精用弘，集录杨氏《知本提纲》正论文字，附辅《修齐直指评》书末，遂成此宜检易阅新型版本。《知本》与《修齐》，“关学”与“古农”，“杨论”与“刘评”，善集繁简优长于一书，杨刘两先儒雅俗咸宜之夙愿似得以尝，抑或西农版《修齐直指评》有幸，庶几得传世久远矣！

张波　史全社　谨识　壬寅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