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短的十天

嵕山璞子

2022年12月23日

老父亲身患重病，在咸阳医院住院整整一个月，今天出院。

我前天乘高铁从广东回到西安，昨天开通了暖气，简单收拾了房子，今天早饭后去咸阳接父母回家。目前正处在解封后的疫情爆发期，回来这两天能明显感觉到古城的冷清和萧条。

进医院和住院部大楼不再查验核酸，但到了16楼病区仍然不让探视。我办完出院手续，大妹叫了一辆救护车，我和司机拉着推车一同进了病房，看到父亲卷曲着身子侧卧在床上，似乎睡着了，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儿，都有些不敢面对。推车可以升降，司机把它放低后，我叫了叫父亲，慢慢扶他到推车上躺下。我看到父亲起身和躺下都很艰难，身上很疼，我想用力帮他，不知道手放哪儿合适。

救护车开出医院，我怕车跑快了颠簸，就叮嘱司机慢点开。母亲和我在车上陪着父亲，她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医院陪着父亲。大妹自己开车在后面跟着。妻子十几天前从广东回到咸阳，昨天下午回到西安家中。

从咸阳到西安南郊40多公里，一路还比较平稳。救护车开不到楼跟前，继续用推车把父亲推到了楼内电梯口，我和小区的保安把父亲扶着进了电梯，上到了家门口。进屋后父亲想在客厅沙发上坐着休息一会儿，可不到两分钟，他就疼的坐不住，我又扶他到卧室躺下。

接着，我赶紧把制氧机搬进卧室，简单看了一下说明就安装起来，让父亲尽快吸氧。好在大妹前几天已买好了制氧机，这两天制氧机不但涨价，而且脱销了，供不应求。昨天我到药店买抗原检测试剂和维生素C片，都没货，好多退烧药和感冒药也没货，体温计限购。我家对门说，这栋楼就剩你们家没“阳”了。实际上，我们家就剩我没“阳”了。父母在医院感染，父亲还差点出了意外。妻子回来后不久也“中招”。这样的大小环境，我无处可逃，也别无选择。

在家里，除了父亲我们都带着n95口罩，我住在父母卧室的斜对面，晚上两个门都虚掩着，父母卧室的台灯一直亮着，制氧机在制氧，父亲一有动静我就赶紧起来（有两次母亲先我而起），穿上睡袍带好口罩，陪父亲上卫生间，再回头调整好制氧机制氧的时间。凌晨5点许，父亲想喝茶，我给泡了半壶红茶，之后一直睡到了7点多。

12月28日

父亲发高烧两天未退，早上最高时到了39.5℃，吃了布洛芬和头孢降温退烧，效果不明显。我心急如焚，8点多钟开始联系医院住院，让在咸阳的大妹把车开到西安准备去找医院。

我与986医院一位同乡联系，他说医院呼吸科等待住院的人在排着长队，没有床位，并且讲西安各大医院都住不进去，让我联系中小医院。省武警总队医院离家比较近，我随即给朋友老白打电话，看能不能联系到武警医院。没过多久武警医院回复说，没有空余的呼吸机和制氧机，呼吸科进不去。我说没关系，只要人能住进医院就行。没等老白的二次回话，我就打120联系救护车，西安急救中心说救护车都派完了，我说我们等着，并报了详细住址。大妹赶到家后又与120联系了一次。11点钟左右，老白给我说了武警医院的联系人，这时120也打来了电话，让做好送人准备。我让母亲和妻子收拾行李，我去小区门口接车。

救护车上了南三环后，我给武警医院的助理员打电话，说我们已经出发，助理员说科室还没协调好，那就先到急诊室。

急诊室人多，有咳嗽的，有呻吟的，还有哭泣的，医护人员很忙，恰好还有一张床位。我插空向医生介绍了父亲的病情，预交了费用。12点50分，医生给开出了一沓子要做检查的单子，我说病人刚出院没几天，很多检查都做过，医生说那就转到别的科室住院。已经到了午休时间，我硬着头皮给助理员打电话，助理员和急诊医生商量后，让把病人转到老干部病区。

老干病区张医生看了看各病房的情况，把我们安排到了510病房，共四张床位，空了一张36床。在楼道不时能听到病人的咳嗽声或者吃力的吐痰声，张医生说现在整层楼住着同一类病人，都是肺上的问题。

张医生听完病情介绍，让先做一个胸部和头部的CT，离下午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为了减少父亲的疼痛，就让他一直躺在从急诊科推来的推车上等。

下午在住院部一楼做完CT，就正式住进了510。立即吸氧，进行心电监测，挂吊瓶开始输液，抽血化验。血氧饱和度93，心率109，血压80~130，体温38.7℃。

晚上6点多，大妹从家里把饭送来后不久就回去了。父亲仍然什么也不想吃，水也不能多喝，连药也没好好喝，稍一喝多就反胃，就想吐。快8点了，我看楼道没人，就端着饭盒走到楼梯口，摘掉口罩，匆匆吃起晚饭。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今天的第二顿饭，虽然有几次感到口干舌燥，但一直没有觉着饿。

病房的其他人都睡了，父亲床头的日光灯还亮着。父亲边输液，我边用湿毛巾在他的额头上敷着降温。父亲一会儿说梦话，一会儿用两手在空中比划。我坐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管中不停嘀嗒嘀嗒的药液，恰似我心中无声的泪水，父亲怎么就遭这么大的罪呀！

0点30分，张医生把我叫到医生办公室，让我在电脑上看父亲肺部CT影像，指明肺部感染的部位，介绍了父亲的病情，说血氧只有40多，而这个数小于60就有生命危险，让我要有所准备。这时我感觉我的鼻子发酸眼潮湿，情绪将要失控，但很快控制了自己。张医生随后写了病重通知书，一式两份，上面罗列了父亲罹患的肺炎（重症）、冠心病、肺Ai骨转移等重病，让我在上面签了名。张医生中午就没休息，晚上又加班到这么晚。谢谢你，张医生！

半夜0点53分父亲打完点滴后，我扶他到卫生间蹲了一会儿，他想大便就是解不出来。等父亲睡好后，我问值班护士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躺一躺，好心的护士把我带到508大病房，与510隔着一个病房。我把508和510的房门都开了一条宽缝，躺在靠近508门口的一张空床上。睡了不到一小时，听到外面的咳嗽声，我就赶紧跑过去看，这时父亲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我想扶他躺下，他还是坚持自己慢慢来。我到楼道一头的饮水机上接了杯开水，和小杯中的凉水兑了兑，让父亲用吸管喝了几口，他就让我赶紧去睡觉。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干涩，就想前面肯定是睡着了。当我再躺在床上，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只要听到外面的响动或者咳嗽声，就要起来去看一看，尽管多数并不是从510发出来的声音。

12月29日

张医生上午查房时，我说病人可能是因为前期吃的吗啡比较多，有十多天没有大便，吃的也很少，一天大概就是一颗鸡蛋和一盒酸奶，稍一吃多就恶心想吐。张医生说今天对症治疗，先解决发烧和便秘的问题。退烧主要是打点滴消炎，解决便秘的问题开的是乳果糖口服液和开塞露。

喝了两顿通便药，到了晚上父亲去卫生间的次数就频繁多了，大概个把小时就要去一趟，有两次来不及到卫生间就拉在了裤子上，但开始几次都是蹲的时间长，解不出来，后来能解出一点，到了后半夜就能解出成型的硬块。父亲坐的时间一长，身上很疼也很累，我让他不要使太大的力，一次能解多少算多少。

一天输了7瓶液体，父亲的体温降了些，维持在38℃左右。连续几天的高烧，他的嘴唇起了一层干皮，我有时用湿棉签给润一润，有时用毛巾给擦一擦。父亲说他口干，想吃一些凉的东西，梨膏糖或者西瓜都行，我说明天就去买。

晚上在保洁员那儿租了一张折叠床，铁架子，细竹条板，很破旧，我用一床被子连铺带盖，和衣而睡，睡一会儿就感觉到竹子床板的冰凉，中间折叠部位角铁前高后低的不平，但有床支在病房还是方便多了，父亲一有动静我就能马上起来。

12月30日

张医生说上午给老人做个胸部彩超，让我推轮椅去，我说老人腰疼坐不住，要躺在推车上才行，护士说那就把病床推去，床可以推走。

彩超医生在给父亲检查肝脏部位时，有两次碰到了肋骨，父亲疼得直叫。医生说看不清楚，当她试图再把手柄用力滑过去时，我说算了算了。我没有向医生解释，只有我心里清楚，前天的CT结果出来后，父亲有三根勒骨发生病理性骨折，而一个多月前的骨折只有一处。我真不忍心父亲再受更多的疼痛。

总体上，今天是给人安慰、给人希望的一天。6瓶液体输完，父亲的体温降到了37℃以内。经过用药后的多次排便，肠内干结了一二十天的东西基本排完。针对心动过速的问题，张医生给开了美托洛尔缓释片，吃了半片，下午心率就降到了80多。张医生对病人负责的责任心让人感动，他药到病除的医术让人敬佩。

父亲今天吃饭比之前多了一些，喝水也多了，下午一次就喝了一小杯。父亲说他口中无味，想吃辣的东西。按照乡村医生小爸的方子，这几天每天早上给他吃几片生姜，然后喝几口蜂蜜水，以此来防止反胃。

父亲打完点滴，做了雾化，吃完药，上过卫生间，在床上躺好后，我就上街去买西瓜和梨膏糖。

早上起床后，我感觉胯骨疼，以为是床不平造成的，到了中午，疼痛的部位移动到了大腿，仍然不能很平稳的走路，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感染新冠病毒“阳”了的表现，就像这几天背部酸痛，一会儿痛一会儿不痛，一会儿这边痛，一会儿那边痛。好在我初期只低烧了两天，没有发高烧，没有咳嗽，不影响正常活动。

天黑了，我走出医院大门，看西边的灯光要亮一些，似乎店铺也多，就沿南二环辅道向西走，路过的大小超市和水果店都进去看一看，在一家超市找到了梨膏糖，没有看到西瓜，就绕道给回走，边走边看，紧挨医院西侧的南北街道有很多店铺，基本上都是饭馆。我又朝医院的东边走，走了不到一里路，在一个超市里找到了西瓜，我想买个小一点的，一问就剩这一个了，老板说给我便宜点，每斤6元，4公斤多重收了50元。

我提着西瓜和梨膏糖一瘸一拐的往回走，离医院大门不远了，我感觉自己的全身已经冻透，浑身酸困，腿上无力，十分疲惫，这时看到旁边一个牛肉面馆，就毫不犹豫的走进去，要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既暖身子又解乏。

12月31日

父亲早上吃了一颗煮鸡蛋，又喝完了一桶205毫升的安慕希酸奶，是从咸阳出院后吃的最多的一顿早餐。

下午，父亲的体温36.6℃、血氧98、心率85，这是多日来最好的数值，我用微信把这几个数发给了家人。

这些天，白天和晚上对父亲来说没有多大区别，晚上不停的醒来，白天躺在床上基本上就是睡觉，醒的时间短，醒来说上几句话闭上眼就能睡着，经常边说梦话边用手在空中比划。我看他用手在针管上抓，就赶紧把手移开用被子盖上，这时父亲醒了，我问用手在空中比划什么，他说在果园里拔草，一会儿好像是在地上捡烟头，捡不起来。我说拔了一辈子草，还没拔够啊！

趁父亲醒着，我就给他揉了揉肚子，又按了按腿脚。曾经大腹便便连裤子拉链都拉不上去的肚子如今变得空空如也，腿上也没多少肌肉了，两个小腿肚又小又松弛，没有一点弹性。今天抽血化验，医生又说是贫血，给开了生血宝合剂。住两次院，又是吐血又是抽血，刚住院抽血我倒没觉得什么，后面再抽血，我真是心痛，但又不好说什么。

晚上，堂弟带小爸和小娘过来看望父亲，我抱来被子放在床头，扶父亲起来靠被子坐着说话。父亲对小爸说，如果不去咸阳，在村上让你打上几天针，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在咸阳从背上做穿刺时吐了很多血，擦血的纸扔了满满一垃圾筐。谈到前期看病，父亲很是伤感，但精神还好，聊了大概半小时左右，我怕他坐久了不舒服，就让小爸他们回了。小爸带来了家乡的红富士苹果、酥梨，特别是父亲爱吃的酸石榴。父亲刚一躺下就要吃石榴，我立马给剥了小半个，石榴籽饱满红亮，酸甜味儿，父亲吃了连连说好。

2023年元旦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凌晨5点多我起来去饮水机处打开水，楼道很安静，值夜班的护士一个人在护士站坚守岗位，我给她打了个招呼，新年好！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新的期盼，新的希望！我把心中所有的祝福默默送给父亲：平安吉祥！

父亲昨天晚上睡得比较好，只起来了3次，0点多、3点多、5点多。早上7点半，我把毛巾洗干净，给父亲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父亲口中的干皮已经褪完，嘴唇也红润了一些。我给父亲泡了一碗他喜欢吃的酸辣方便面，里面放了一颗鸡蛋，又放了一小段香肠，父亲把鸡蛋和香肠都吃了，而且吃了1/3左右的面。

张医生查完房，我向张医生告别，说我明天就要回单位上班，感谢他对老人的治疗和辛勤付出。张医生说，老人体温正常了，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院。

我回到病房就对父亲讲，现在体温、血压、血氧、心率都正常了，肠胃功能也在恢复，张医生说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院，我的假期到了，明天回广东，大妹下午过来陪你。父亲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更多的话，没有问最重要的疼痛问题怎么办。妻子中午送来了新疆羊肉抓饭，他也没吃几口。

下午，我到收费室交完费，回来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大妹来了后，我把降压药、治冠心病药、健胃药和增加抵抗力药的用法用量一一给她说明，她用手机记录下来。父亲输完液，我给大妹示范了雾化的做法，就提着行李往回走。

夜幕降临，寒风扑面，大街小巷不时升起庆祝新年的烟花。坐上出租车，我闭上了困倦的眼睛，没有一点心思欣赏窗外的夜景，心中五味杂陈，有担忧，有愧疚，有不舍，也有期盼。

我在心里呼唤，父亲，你得挺住，你得挺住啊，我的父亲大人！老话说养儿防老，您养儿18年，现在就是用儿的时候，儿子至少得给您养老18个月呀，不然您这个儿子就白养了。儿子出门在外40载，即将解甲归田，您一定要等儿啊！

自古忠孝难两全，如今两难在眼前。

惨惨病榻冬夜寒，无用游子离肠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