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幸福时光( 作者: 少林延东)

阿伽陀

<h1>  是我五岁那年的事了。</h1><h1><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br></span></h1><h1><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年头,在我老家浙江兰溪一个叫太平坞口的偏僻小村的天空上,有零落的大雁匆匆南翔。那天吃过晚饭,我正想如往常一样,同小伙伴去村里的大队民兵指挥部。整个夏、秋夜,离村中大白果树不远的指挥部成了我的乐园。 那里每晚的每一个节目都比爷爷喜欢的瞎子“唱新闻”好看多了。嘶嘶作响的煤气灯使屋内如同白昼,公社的红卫兵们戴着黄军帽红徽章,把一些“牛鬼蛇神”押来批斗,其中有我们背后叫“柳老胖”的公社书记,平时村里哪个小孩哭闹不止,大人说一句“柳老胖来了”比什么都管用;有村里的浦川爸,爷爷说他是蒋介石的飞机上发电报的。浦川娘是个四川婆娘,奶奶总说浦川娘好看。家里没有油盐时,奶奶就到浦川家,请浦川娘给我在县里的爸爸写信。回来后,奶奶便一天天的数着日子,没几天就领着我去公社邮所,取回三块五块的。奶奶夸浦川娘的毛笔字比公社吴秘书的钢笔字还要快。这些天被批斗的还有一个穿花衣服的女人,是外村拖来的。红卫兵说她有家人在国外,是个女特务。于是,到指挥部的大人们多了起来。当看到以前神气的柳老胖耷拉着大脑袋,老小看客都极为兴奋,一边跺脚一边叫嚷。有胆大的小伙伴向花衣女人吐着口水……批斗会后是表演,红卫兵边唱着“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边有力整齐的跳着舞着。当演“打败美帝野心狼”节目时,红卫兵们手握红缨枪、木头长枪,呯呯作响的大蹬步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span></h1> <h1>  但是那晚,奶奶不让我去指挥部了,奶奶的眼睛红红的,说是要送大伯一家出门去。</h1><h1>“天上布满星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申。万恶的旧社会,吃人的……”村旁山岗上公社刚安装上的大喇叭传来歌声。在如怨如怒的歌声中,爷爷奶奶带着我往岗上爬。没有月牙,也没有星星,只有灰暗的雾霭笼罩四周。在岗上那棵光秃秃的桕树旁,大婶带着四个子女,她怀里抱着一岁的女儿小琴,身边围着我堂哥如伟,堂姐小敏,小我两岁的堂弟正山。大婶看到奶奶就哭,奶奶几乎同时哭,小孩们都齐声哭起来。哭声里,大伯挑着箩筐担喘着粗气赶上岗来。大伯的箩筐里是破棉絮,腰上扎着稻草草绳,再看到如伟哥背上的讨饭袋、小敏姐手里的打狗棍,我明白了,大伯一家将去讨饭了。</h1> <h1>  听奶奶说,这两年大伯不顺畅,上年在生产队里开山修水渠,大伯伤了腰,大半年不能挣工分;大婶本来就体弱,生下小琴后拉去做“结扎”,从医疗站回来后就更加病怏怏了。今年少雨,村里的水井见底了,爷爷说这是他大半辈子没见过的。队里分的口粮少,大伯家吃口又重,如伟哥到奶奶家就喊肚饥的。我想起一连几天大伯来家里,同爷爷悄声说话,两人神情凝重。到现在我才恍悟,大伯同爷爷商量的,是远走他乡的事儿。</h1><h1> 爷爷说了声“别哭了,快看不到路了,早点回去吧。”于是在老小的哭声中,大伯一家晃晃悠悠的往北下岗,黑夜一下子把一行人吞没了。待小琴的哭声渐渐变得无力,直至完全消失,我和爷爷奶奶深一脚浅一脚下岗。奶奶还是呜呜的哭,低低的。爷爷骂“没用的东西,还哭什么。”那一刻,我扶着爷爷冰凉的手,我分明感觉到爷爷全身瑟瑟颤抖,爷爷几颗泪水“吧嗒吧嗒”落在我手背。</h1><h1>每晚临睡前的洗脸,我都当成劫难,东躲西藏,同奶奶来一番鹰抓小鸡的游戏。奶奶揪到我,会骂骂咧咧,再重重的擦洗我的大花脸,那一晚,奶奶拿着早已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远远的看着我,默默的,爱怜的,奶奶眼里闪着泪花,不停地抽泣。我乖乖的走到奶奶跟前,奶奶缓缓地、轻轻的给我擦脸,那不是擦,绝不是擦,她是在摩挲抚爱我的脸。</h1> <h1>  第二天晌午,大队支书胡樟来家了,说是公社派他来的。他阴着脸数落着:“一个老党员,一个背枪打过土匪的男子汉,就是饿死也不能讨饭去,真给大队丢脸了,把共产党摸黑了”。天气虽寒凉,爷爷额头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满脸羞愧,木讷地站在支书面前,对不出一句话来。奶奶倚靠在猪圈上无助地落泪。看到门口有几个妇女老人在探头探脑,支书的口气重了,“樟吴,你要想办法让一家人早点归来,不然……”,待门口的头脑不见,支书解下腰间的白“汤布”,擦拭爷爷蜡黄的脸上的汗,轻声道:“樟吴哥身体要紧”,然后拍拍爷爷的肩膀走了。</h1><h1>“朝樟是个好人,是好人呐!”爷爷喃喃自语。</h1><h1> 从那日起,爷爷奶奶像丢了魂灵,奶奶切猪草时切伤了手,猪勺在手里,还苦苦找半天,猪喂了一半,奶奶会扶着猪圈发呆好久。以前爷爷隔三岔五到集市上转转,有时从奶奶处拿五分钱,在茶馆里坐几晌。每次回来都有一些好东西,有远近的新闻,有我喜欢的麦芽糖,有时带回几张旧报纸,爷爷会教我认报上的“人”“大”,现在爷爷整日窝在家,唉声叹气,我也不能跟爷爷到白沙集市去了,这意味着我再也看不到“永康佬”打铁铺里炫目的火星,闻不到“拐子李”馄饨店里诱人的猪油渣的香味,也不能看到炸油条的大姐姐,她的脸什么时候都是红扑扑的。</h1><h1>来家里的客人多起来了,左邻右舍,村中沾亲带故的陆陆续续来看爷爷奶奶。有的拿着一捧土索面,有的拿着一斤红糖,有的把一毛二毛钱硬塞到奶奶手里。来人少说话,寒暄客套了几句就走,似乎都不提起大伯。远方的只在正月里拜年看到亲戚也上门来。奶奶要好的家兴娘、锦昌婶则不时陪奶奶切猪食,帮在柴灶里添稻秸,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这些给我们缺乏生机的索然无味的生活多了慰藉和温情。</h1> <h1>  西北风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尖利,村人已在春年糕酿制“梅江烧”了,有在粮管所信用社工作的人家里在杀猪宰羊,喜气洋洋。年关近了,爷爷奶奶却对什么都没心思。爷爷有时整天没有一句话。经常在黄昏时分,爷爷默默牵着我来到岗上,眯着昏花老眼看村外大路。爷爷伫立在树干弯曲树表龟裂的柏树旁,也像一棵老树,他的背更驼了,看上去愈加苍老了。</h1><h1> 我似一下长大懂事了,我不去塘边溪畔玩了,我守在爷爷奶奶身边,以免让他们牵肠挂肚。趁奶奶准备猪食时,我拿着小簸箕,去山岗上捡些枯枝黄叶回来,给奶奶当柴禾。晚上奶奶给我盛上一碗大多是干番薯丝的米饭,趁奶奶不注意,我扒回几筷子到锅里,我想给奶奶省点米。我能帮爷爷奶奶的也只有这些。</h1><h1> 小山村已经下过两场雪,奶奶已经没有眼泪。每晚临睡前,爷爷奶奶都会在床头呆坐好久。在油在洋油灯茕茕无力的扑闪中,奶奶自问自语:“良良(大伯的小名)到哪了”、“算算日子应该归来了啊”、“菊姹(大嫂的名字)的身体受得了不?”。半夜时分,奶奶在梦魇中的哭喊声常把我惊醒。</h1><h1>奶奶已吃不下饭,吐着酸水,她的老胃病又复发了,终于有一天卧在床上,只能喝点稀米汤度日。</h1> <h1>  一个半夜时分,我被吵醒,睁眼看是如伟哥在捏着我的鼻子,小敏、正头在床头向我憨笑。啊!是大伯一家回来了。爷爷奶奶早已起来,爷爷看着脏发蓬乱胡子拉渣的大伯,搓着双手,一个劲的说“归来就好,归来就好。”奶奶把柴灶点着烧水,又到富民娘家拿来一小簸箕索面。我和大伯一家稀里哗啦得吃完热汤面后,奶奶送大婶小孩先回生产队仓库,那是大伯的家。奶奶让如伟哥背上一大捆稻草,是奶奶早就一棵棵捡好、晒好,让他们回来铺床的。</h1><h1> 我和爷爷上床,大伯坐在床那头,同爷爷讲讨饭的经历。大伯说离家后为了不遇到熟人,他们没有在周边逗留,沿着梅溪,在周上溪埠头,渡船到严洲(建德),再从严洲去浦江、金华,是翻过太阳岭回来的。大伯说,外面还是好人多,就是要饭的都是互相照应的。在外的三个月里,真还没有太烦人的事。大伯也说在途中遇到的凶狗、因没有公社证明受到盘查,但这些大伯都轻松带过了。奶奶回家,拿了一把竹椅坐在床头,问长问短的。大伯告诉奶奶,路过马涧觉林寺姨娘(奶奶的妹妹)的村庄时,本想绕道而过,在村口让表嫂看到了,死活请到家里,在五个表兄弟家轮流吃住了三天,最后表兄们又帮忙挑担挑得远远的……大伯兴奋的有说不完的话,奶奶一个劲地追问,爷爷静静地听,我捱不过睡意沉沉入眠了。</h1> <h1>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屋檐的积雪正在融化,嘀嗒作响,屋里都是村里人。昨日还躺在床上的奶奶似换了一个人,额上紧锁的皱纹舒展了,丝毫不见一丝病容。奶奶双手捧着一个大毛竹碗,里面是大半碗一分两分的硬币,奶奶又给每个人看箩筐里的白米。奶奶告诉大家,大伯讨饭回来的全部钞票白米都留给爷娘了,只把番薯、菠萝(玉米)、芦醉(高粱)留给了自己。奶奶还告诉村里人,儿子说这两年没有尽孝,以后要好好照顾爷娘了。</h1><h1> 众人赞叹,纷纷夸大伯大婶,老人们连说爷爷奶奶福气好。还有人讲大伯有气魄有眼光,说村里二十多岁的根罗,饿伤得了病,挺不过冬至夜,年纪轻轻的走了,可怜了根罗娘。还有的讲某某家里经济没力量,把刚出生的小孩放在菜篮里送出去了。七嘴八舌此起彼伏的话,都在拔高着要饭回来的大伯。奶奶的脸满是红晕,笑着,不停地笑着。</h1><h1> 大伯一家成了村里的贵宾稀客,全家人从这一家请吃到那一家。每家的桌上大多腌菜馃、“小麦灵”、馄饨之类的。大伯孝顺的名声、大伯要饭途中的故事在村中传颂着。如伟哥、小敏姐也各被他们的小伙伴拥簇着、爱护着。小敏姐在要饭途中看完小学第一册语文书,成为大人教育小孩子的榜样。</h1> <h1>  爷爷又带我上集市去了,奶奶也同去的。矮小的奶奶走在前面,奶奶的三寸小脚变得格外灵巧有力。一碰到老熟人,奶奶就上前讲大伯的硬币白米,讲儿子媳妇的孝顺,讲几个外甥的照料……,爷爷则在一旁喜滋滋地听着,看奶奶讲得差不多了,爷爷则吆喝一声,“老太婆就你话多”,于是奶奶满足的收起了话匣。凡遇到打招呼相熟的,奶奶都会上前复述如前的话题,爷爷也如前吆喝。爷爷奶奶配合得是那么自然默契,恰如其分。没人的时候,爷爷咿咿呀呀哼着我听不懂的小调。</h1> <h1>  爷爷奶奶已完全换了一个人。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生活,从大伯一家回来的刹那间光彩光亮起来。在他们眼里,大伯不是要饭回来的落魄游子,完全是完成大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英雄儿女;对他们来说,子孙的孝敬,家人的团圆,乡亲的不弃,还有干部的宽容,这些足以让他们充满快乐幸福,富足且自豪。</h1><h1> 那时的爷爷奶奶,俨然是整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h1><h1> 在我对爷爷奶奶有记忆的十余年里,那些大伯一家要饭回来的日子,的确是爷爷奶奶最幸福的时光。</h1><h1> &nbsp;</h1><h1> ……转瞬间爷爷奶奶已离世三四十年了,他们的音容已日渐依稀,两老来我梦中的次数也少了。然而大伯一家要饭回来的日子,那段爷爷奶奶最幸福的时光,仍深深地印刻在我记忆深处,且日久弥新。爷爷那句低沉的“归来就好”还如同昨日,清晰的萦回在我耳边。</h1><h1> 如今,每每想起爷爷奶奶的幸福时光,我周边的一切都会变得格外静寂肃穆,心境似清风朗月一样的清澈平和,胸中的烦躁幽怨也全无踪影。然而,常常的,泪水也会在不经意间倏忽模糊我的双眼。</h1> <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项俊 (少林延东)</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二零一五年五月初于波士顿公寓</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八月底修改于皖北&nbsp;</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摄影: 阿伽陀(国家高级摄影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