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之旅

傲枝梅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国的北方邻居正在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兵戎相见，战争的阴云不时掠过上空，与国内正在掀起一轮又一轮红色浪潮夹杂在一起，使得世道更显得变幻莫测，色彩纷呈。

那时的中学校园，因为废除了高中，仅剩下12至15岁之间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在他们的认知里，战争犹如星空一样遥远，也似领导们冠冕堂皇、似是而非的讲话一样空泛得不着边际，所以，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学校虽然还被称作学校，但是除了教育不那么认真去做，其它的事情什么都没有耽误。突然有一天，学校领导不知从哪里调来大批的铁锹和锄头，竹筐和扁担，一个全校师生共同参与的基建工程开始了！

这段日子，文化课被暂停，学校完全变成了工地，师生们每天挥汗如雨地劳动。平展展的操场被剖开一道又一道大口子，又向下挖出一人多深的沟壑，接着，在深沟的上方，架上木条和钢筋，铺上油毡，最后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泥土和沙石——应对现代核战争的防空工事就这样建成了！

接下来，学校还郑重其事地拉响了几次防空警报，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学生们放下课本，从每一间教室里跑出去，争先恐后钻进防空洞。警报解除，他们嘻嘻哈哈从防空洞里钻出来，拍拍手上身上的土，快乐地大叫：真好玩！

与此同时，英语课在全部政治口号化的课文当中，临时增加了一些有战争意味的句子，全是胜利者的语言，比如：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同学们说得铿锵有力，似乎真的当了英雄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据说坐在权力顶峰上的那个英明老人感到很不安，在他看来，当下军队的战斗力似乎并没有强大到战无不胜的程度，由此还发了一通关于“老爷兵”的感慨。很快，“老爷兵”这三个字就成了高频词，和其它最高指示一样，瞬间传遍大江南北。

紧接着，一道自上而下的命令，经过快速传达、动员，很快就到了所有适龄青年的面前：为了不当“老爷兵”，包括初中生在内的所有年轻人，都要在严寒中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奔赴田野山林，去进行一场意志精神的洗礼和锻炼。

这就是我们这代人都经历过的、可以载入史册的一次折腾——拉练！

这是一个关乎人类命运的实战演练，是一个宏大叙事下的行为艺术。它既悲壮又荒诞，既严肃又滑稽。参与者以昂扬的姿态出发，贯穿于始终的却是人类最卑微的需求。

春节过后，每个学生的家长都找出一床最薄最轻的棉被，把它打成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这个背包将背在尚未发育成熟的窄小瘦弱的肩膀上。背包后面，还挂着一个小脸盆，它的功能兼具洗脸、洗脚、和面、洗菜，我强烈怀疑深更半夜，它还有更实际的用途。就在“立春”这一天，由一千多人组成、不见头尾的队伍从校园里走出，穿过繁华城市的街道，一直向南，经过丰台、进入大兴。凛烈寒风中的长途行军就此拉开帷幕。

很快他们就来到开阔的田野，走在郊区公路高大的白杨树下。阡陌纵横，村庄片片，一切都是新鲜和富有生机的，这让他们心中充满了期待。长途行军并不可怕，甚至还很有趣。严寒也不可怕，几十公里后，身上早已经热气腾腾。但是，等他们到了驻地，住进了乡亲们的家里，面对的却是他们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要自己为自己整饭吃。

学校的老师并没有大部队给养的经验，他们只会按照上级的要求，将学生的粮票和钱收上来，然后在沿途各个生产大队购买粮食蔬菜，接下来，要接照每个人的定量进行派发。学生们以小组为单位，男女混合，每个小组分到一定量的口粮，然后自己去开火做饭。

师生们的现实情况是，几乎一半的学生从来没有做过饭，几乎百分之百的学生（包括老师）从来没有用过农村的柴火灶。开始做饭的经历，就是一次次和泥的过程。在浪费了无数粮食之后，在几次险些酿成火灾之后，在男生女生之间从推诿到争吵，再到磨合和勉强合作，终于做出了一锅锅惨不忍睹的浆糊。直到许多房东大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她们的帮助指导下，又经过数次的努力，终于有些小组成功地做出像样的贴饼子和煮白菜汤。

这一切还只是开始。从此以后，他们要经历2到3天一次、每次20到30公里的行军频率，中间穿插着驻地的做饭大战和吃饭争夺战。越到后面，这些战争越加残酷激烈。因为，他们的供给里没有牛奶，没有鸡蛋，几乎没有肉类，孩子们普遍缺乏蛋白质，而身体的消耗却越来越大，饥饿感越来越明显。

首先忍受不了的是男同学，他们正处在“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阶段，有着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大肚皮。他们的侵略本性和贪婪欲望一经暴露就再难隐藏，饥饿使得他们兽性大发。他们首先攻击的是身边的女同学，开始还有点试探性的、渐进式的，很快地，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从不公平的分配，到半公开地私分暗抢，他们越来越不顾及脸面了。女生也开始反抗，哭泣是最先用到的武器，接着是向老师告状，当她们发现这些根本无法改变现状的时候，不得已，她们也加入到争夺之中。

道义上处于劣势的男生开始改变战术，换了一副模样，变得可怜巴巴的。他们的眼睛经常盯着女生的饭盒，嘴里发出吱吱唔唔、含含糊糊的声音——他们竟然学会了乞讨！在饥饿面前，尊严很快变得一钱不值！这一招似乎很管用，女同学的心马上软了下来。

每到晚上，躺在农村温暖的土坑上，肚子里仅有的热量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开始想念家，想念父母，但此时，最渴望、最期待的还是眼前马上出现半个窝头以解急需。实在无法忍受了，胆大的男生竟然铤而走险。

女生宿舍的大门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当被允许进入后，却突然进来一个男同学！他闯进屋子后，根本不理睬尖叫的女同学，而是直奔桌子、窗台等放饭盒的地方，然后打开饭盒，从中搜罗出所有剩余干粮，揣在怀中，转身就跑。那样子就跟明抢一样！

到此为止，野营拉练已经远远的脱离了它追求的神圣崇高，已经蜕变成一群神兽的缠斗。

拉练的队伍在饥饿和疲惫中继续前进，已经进入河北省境内。这些日子，除了长途徒步行军，还有各式各样的政治教育活动。无论怎样，学校都要按照即定的程序完成所有的工作。习惯了那套语境的学生依旧言不由衷地说着各种大而空的废话，自由散漫的坏孩子毫不掩饰作为坏孩子的特有权力，尽情发挥着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因为持续饥饿，有的男孩子开始骂街了，接着，便是一系列不近人情地批判，并且上升为政治性的问题。“革命”学生说：只有旧社会才挨饿呢！我们已经很幸福了。坏孩子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但他的肚子告诉他，他没有说谎。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没有人告诉他正确的答案。

队伍走进固安县，又进入永清县，然后转向，迂回着，再一次回到北京大兴县境内。回家的日子指日可待了。孩子们的肚子也越来越接近极限，感到难以忍受了。

又是一个夜晚，又是几个被饥饿困住的男生，并排躺在土坑上，开始了他们的精神汇餐和饕餮神游。这时，有一个同学突发奇想，说：“谁敢在半夜里，一个人去村外的坟地走一趟，在每个坟头上放一张白纸，用石块压上。谁做到了，我就把以后的馒头全给他吃。“

另一个同学问：“你说话算数吗？”

那个同学说：“当然算数！“

周围的同学哈哈一笑，以为玩笑到此为止。谁知道，夜深人静时，这个同学真的悄悄爬出被窝，独自去了村外坟地，真的完成了那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壮举。第二天早晨，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其它同学，同屋人都以为他在说梦话。为了验证其真实性，大家跟随着他一起走到村外坟地，当面证实战果。但是，那个承诺给别人馒头的同学并不想履行诺言，理由很简单：开玩笑呢！结果可想而行，一场武斗因此而起，两个人大打出手。

这个事件让老师和同学们哭笑不得，对这种纯粹是胡闹的纠纷无法正常处理，最后，学校领导只能告诫大家，不要再做这种蠢事。

一个月的时间终于熬过去了，回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回城的那一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大家精神抖搂地往家里赶，又恢复了以往的劲头。走进北京城，雪已经是厚厚的一层，同学们唱起激昂的进行曲，迎着漫天飞雪，向着家，向着美味佳肴快速地进发。那天在雪地里走了整整35公里，大家却一点都不感到劳累。每个同学都急切地扑向家里的饭桌，准备美美地吃上一顿。

三月的春风里，同学们身上还带着田野的气息，又回到学校上课了。他们放纵了的身心许久不能收拢到书本当中。但是此后，再没有人提起关于“老爷兵”的话题，一切好似烟云，消失在遥远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