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和学忠

<p class="ql-block">  金秋前脚刚走,暖冬后脚接踵而至。由于疫情原因,学校提前放假。今天是12月28日,六库雨下个不停,老家更是漫天大雪。想到再过三天2023元旦将如期而至,思父之情就油然而生,挥之不去。在过去的半年里,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写一篇回忆父亲的短文,可未成行就已泪眼蒙眬,结果一直没能遂愿。一心希望父亲能够频频入梦,虽日日有所思,却夜夜无所梦,很是压抑。趁雨天宅在家里,再提起笔来,写写又停,擦去泪花,停停又写……</p> 记忆深处,父亲一年四季守着家。家中的大门很少有铁将军把守,随意进出十分自由,不宽不窄的院坝像个植物园,摆放着大大小小数十盆花草树木,那是大侄子的杰作。大侄子先后饲养过许多小动物,养过许多花。所以,一年四季,家里成了花花世界,有声、有香、有色、有无限生活乐趣。他养过许多花,种过不少树。这种花谢了,那种花又盛开。老父亲也常在电话里说“今年的桂花开得好,也比往年香,花期也更长。”“牡丹花又开了,花多且大朵”“樱桃熟了,甜甜的”“画眉每天都叫的欢,我每天都给他们添水加食”……听着父亲绘声绘色的描述,硕果累累缀满枝头的画面立即浮现在脑海,仿佛花香果香扑鼻而来,就有迫不及待回家看看的冲动。 前后左右的邻居把我家包围,家家主房都高过我家房顶,我有一种坐井观天的感觉。显得低矮的堂屋有几扇门和一长排风窗,屋里摆放着两张单人床,一组沙发,一个电视柜,还有一个茶几。屋檐不高不矮,下午阳光斜射,进光不少,很是通风,晚上生火,也不会烟熏眯眼,只是地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每次吃饭,那张木头四方桌总有个脚要用碎瓦片或小石头垫才不摇晃。 有几年父亲迷上电视,白天看、晚上看,睡着了还不关机,我一关机他立马便醒了。电视机超负荷运转后宣布下岗,大屏幕电视取而代之,让父亲喜爱有加。夏天,雨点打在老屋的瓦片上,滴落在走廊外那一排铁皮瓦上,声音清脆悦耳,抑扬顿挫,别有一番风味。不禁想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的诗句。后来堂屋换上了水泥瓦,铺上了地板砖,床上多了电热毯,还添了温暖的火盆,干净又温馨。一到晚上,在节能灯下,老老少少,其乐融融,一边烤火,一边观看电视节目,一边对影视中的人物评头论足。今天回想起来,倍感父亲在世时的家才真像个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生活十分贫困,由于过度操劳,积劳成疾却未老先衰,尤其是长期忍饥挨饿得的胃病,没能得到及时医治最终落下病根,真是雪上加霜。虽然无情的岁月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皱纹,魁梧的身材却没有丝毫的佝偻,一口烤瓷假牙,能吃酸甜苦辣,烟瘾挺大,从早到晚,吞云吐雾。兄弟姐妹、侄儿男女、亲朋好友们都怕他身上那一股浓得刺鼻的烟味,都劝他少抽点烟,多享几年福,可他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抽了大半辈子了,烟是戒不了了,再说,不抽烟就没事做,大家只好随他而去。于是,夜里打火机啪啪的响声声声入耳,呛人的烟味在有限的空间弥漫。<br>  父亲十分健谈,还爱言过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大话连篇就不往心里,随他高兴。之所以一年四季天天非戴帽子不可,一是为了保暖,二是用来遮丑,因中年秃顶,“地中海”很是明显。他喜欢给自己理发,还说几年下来可以省一笔钱呢。 父亲不喝茶,也不饮酒,却爱吃甜食,白糖红糖水果糖,糕饼蜂蜜从不挑肥拣瘦,还爱吃凉拌,尤其爱喝咖啡,早晚各一杯,还要不忘加上一两勺白糖,每年我托人捎给老爸最多的就是越南、缅甸、泰国产的咖啡,姐妹几个也买些雀巢咖啡给他,可他重男轻女,常常在人前炫耀天天喝儿子孝敬他的外国咖啡,也给想尝试的人冲泡一杯。那年回家过春节,表哥叮嘱我别让父亲整天在外人面前说喝外国咖啡的话。我嘴上说好,可表哥哪里知道,父亲是在炫耀自己的儿子有良心、很孝顺。<br>  父亲一生节俭,常教导我们“居家过日子要以和为贵,穿衣要以洁为贵,吃饭要以素为贵。”他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一根筷子易断,十双筷子难断的民间故事,讲人穷志不短的道理,害得我们耳朵都听出老茧了。近年,生活水平提高了,儿女们争着给他买吃的喝的,他总说“不要乱花钱买这买那,我吃不完,也穿不烂。”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度晚年,可他总是杞人忧天,替儿孙们排忧解难。亲朋好友孝敬他的钱,他习惯把旧票子换成新票子,最后,集零成整,心甘情愿全给了正在上学的儿孙们,即便身无分文,他也穷开心一阵子。 在老家通甸,父辈识文断字的人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父亲虽只是高小毕业,但出类拔萃,曾在县宣传队呆过几年,不仅能歌善舞,而且能说会写。帮乡亲读信、回信是家常便饭。我就读兰坪师范和怒江师范那三年,直到走上工作岗位后的,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父亲的来信,可惜两次搬家后,那些被珍藏了多年的信不翼而飞,“家书抵万金”,为此还写过《家信难读》一文。父亲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参加过通甸镇第一个电站的建设,后来又在通甸瓦厂干过多年,制砖瓦、烧窑,样样在行,但这些父亲在我面前只字未提。我心知肚明,好汉不提当年勇。<br>  由于命运的反复捉弄,人生的三大不幸陆续降临到他身上:八岁时失去父爱,与奶奶相依为命;四十一岁时丧偶,一家老小嗷嗷待哺;六十四岁时丧子,黑发人送白发。他曾一次次心碎,一次次悲痛欲绝,又一次次艰难地挺了过来,支撑起这个多灾多难的家,磨练出了钢铁般的意志。我能不敬佩,能不骄傲有这样的父亲? 母亲“走”后,父亲没有续弦,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就因为这样,他成为家庭中唯一的顶梁柱、大功臣,兄弟姐妹们都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因此,工作三十九年来,逢年过节,回家欢聚是保留的节目。近年来,父亲每年都和我住上大半年,每个星期亲戚们都要打电话给他报平安,要是谁一星期杳无音信,他便打电话过去。有老父亲在,家就在。兄弟姐妹一次次团聚,又一次次分别。<br>  弟弟不幸英年早逝后,为了三个年幼无知的孙子的成长,也为了让我在他乡安心教学,父亲又一次心甘情愿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既当爷爷又当保姆,细心呵护,一家老小相依为命、共度难关。作为长子,我勒紧裤带,尽我所能,供侄儿男女读完大专,直到侄女走上工作岗位,成家立业。 父亲陪我长大,成家立业,而我与他聚少离多。父亲八十三岁那年,因腰椎膨出压迫神经,不能走很长的路,有时还要拄着拐杖,但习惯早起活动筋骨的习惯雷打不动、从不间断。父亲给同事的印象是像个退休干部。一年四季西装革履,有时还戴墨镜,冬天还要披大衣。父亲勤换勤洗,衣服脏了就自己洗,不喜欢麻烦儿女。从没见他弯腰驼背过,他上身总是直挺挺的,每次出们、每一次给他照相都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衣冠,细微的动作中是对生活的热爱。<br>  2020年暑假我回老家把父亲接到六库住了大半年,这也是父亲最开心的日子。我才突然发现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真的老了,不仅体力不如从前,听力、视力也都在急剧下降,反映迟钝了许多,连最喜欢的电视剧也不看了。我很心痛,每次与之交流,他总是听三不听四,有时竟然答非所问,我责备他没有好好听我说话,他只说听不清,然后一笑了之。最让我担忧的是他忘性大,不论烧水、洗脸,水龙头开了就忘记关,夜里起来灯开了就忘记关……结果,冬天太阳能里放不出一滴热水,而卫生间的水龙头缺发烫;夏天,开关上的排气、取暖、照明不停工作……费水费电且不说,噪声大影响邻里休息。可每一次老爸都说不是他弄的,叫你哭笑不得。 妻子说 ,老人被叫作老小孩,还叫我少说话,还提醒我老爸这样子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于是,担惊受怕的我临睡前、上班前、下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龙头、开关……最不幸的是父亲得了痛风,由于尿酸过高,已经出现慢性肾衰迹象,得天天监督他的饮食,天天吃药,定期复查,好在发现及时,肌酐下降,尿酸也下降到正常值。为了恢复健康,父亲听从医生建议,把爱喝的咖啡戒了,刚开始父亲显得没精打采,但他坚持下来了,后来甚至习惯喝牛奶。<br>  老爸有一个嗜好就是每天都要在老人机上翻看一遍通讯录,我几乎都能记住了,可他总是不厌其烦,我当时不知道,现在如梦初醒,他是害怕孤独,希望通讯录里的每一个亲人能给他打个电话,而大家都觉得老父亲在儿子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就不约而同少了与他联系……于是,我每天早早晚晚都能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串串电话号码。 2021年元旦一过,老父亲就开始唠叨个没完没了:你们学校快考试了吧,你们快放假了吧!我知道他想家了,他一想家就收拾行囊、坐立不安、归心似箭……<br>  后来,学校开学了,老父亲暂住在县城侄女家,一是县城离家近,二是县城医疗条件相对好些,更主要的是几个姐妹,大多亲戚都在老家,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处理。我知道老爸很不情愿,就承诺明年我申请退休后回家陪伴他,而且每个周末都和他通一次电话,遗憾的是,我还未写申请,父亲就“走”了,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悔恨和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