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高可比天，身贱却为奴——浅谈晴雯艺术形象的美学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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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有媚相而无奴颜媚骨，身为下贱而不自轻自贱——这就是天才作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为我们塑造的底层女性大丫鬟晴雯的艺术形象。

任何文学形象都具有审美倾向性。文学作品（小说）是通过塑造人物形象来表现主题思想的，曹雪芹的一支春秋大笔，在《红楼梦》中，通过一系列性格各异、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的塑造，来展现时代特点，以人物命运的起伏来观照封建时代大家族的兴衰变迁，从而预示封建社会必然走向灭亡的历史命运结局。

晴雯这个人物形象，就是曹雪芹精心塑造特别具有文学审美价值和典型意义的底层女性艺术形象，正如著名红学家李希凡先生所说：这一艺术形象“具超越封建时代的前卫精神内涵”，“令我们今人不能不为之赞叹”。

文学形象的审美倾向性，是作者通过故事情节发展的矛盾冲突，及其相关人物的心理、语言和行动来表现的。有些审美倾向是多元的、复杂的。

不能不说，在晴雯的形象塑造中，寄予了作者曹雪芹对于封建社会底层女性人格的审美理想，并以细腻而酣畅的笔墨，使得这一形象深入人心，其艺术技巧达到了相当高的成就。

文学形象不是作家闭门造车凭空臆想出来的，而是根据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创造出来的，具有一定美学蕴涵的艺术画面，虽然在整部大书中，晴雯并非贯穿全书章节的主要人物，却是表现作家审美倾向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形象。也许这正是在《红楼梦十二金钗又副册》中，她能超越花袭人位列榜首的原因吧！

晴雯是大观园里公认的“俏丫头”，容貌出众，心灵手巧，却出身卑微。《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有一段对晴雯来历的追记。由此我们知道，晴雯不是贾府家奴的家生子，而是身世来历无考、年仅十岁时被赖大家买来的“奴下奴”。其地位之低贱可想而知。

因为年幼，她连自己的家乡父母都不记得，所以她连个姓氏都没有。由于常跟着赖大家的出入贾府，贾母见她“生的伶俐标致”，“十分喜爱”，于是被赖大家的作为“礼物”，“孝敬了贾母使唤”，贾母又将她赏给了自己的爱孙宝玉做使唤丫头。

在《红楼梦》第五回里，主人公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里看到了记录贾府众女子命运判词的簿册，有正册、副册、又副册。宝玉首先看的是“又副册”，“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巳。”这幅画的后面有几行字（即“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这个列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榜首的

便是晴雯。判词的前两句中，“霁月”指雨过天晴的明月，暗喻“晴”字。“彩云”即成纹形的云彩，暗喻“雯”字。“夭”是末成年而亡，“多情公子”即贾宝玉。这首判词不仅隐含了晴雯的名字，还预示了她遭遇艰难、薄命早夭的悲剧人生。

这幅画上“满纸乌云浊雾”也是隐喻了晴雯处境I的污浊与险恶。

在《十二金钗又副册》中，晴雯能列在榜首，可见曹公对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倾注了他的审美倾向的，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学审美价值。

晴雯的性格形成比较复杂。一方面，由于出身卑微，自幼没有得到父母的宠爱，养成了比较独立的人格自尊意识。她可以做个忠实的奴仆，却受不得半点委屈，遇到侮辱总是很敏感，往往立刻作出反应，快意恩仇，睚眦必报。对主子也绝不曲意逢迎，也不献媚讨好。

在专制等级制度十分森严的封建时代，这是晴雯独立人格自尊意识的自我觉醒，虽还处于朦胧阶段，却巳十分可贵。

书中有一段“抄捡大观园”的情节描述，非常生动地刻画了晴雯的这种性格。

当凤姐带着王善保家的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来到怡红院时，包括袭人在内的大小丫鬟无不俯首听命，任凭搜捡。唯独生病的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翻，将所有之物尽数倒出来”。

还“锋利尖酸”地指着王善保家的嘲讽一番，弄得她“狼狈不堪”。

抄捡大观园是《红楼梦》里的一件大事，而这段情节的铺叙，让人看到了底层女性的人格复苏，尽管这种复苏的力量还很脆弱，却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而非仅止于同情。因为这表明了是对王夫人的抗议，毕竟，“抄捡”是王夫人决断的。

同时，由于晴雯性格中的爽朗直率和倔强刚烈，加上有贾母的赏识和宝玉的“娇惯”，以及袭人等其她奴婢丫鬟们的迁就抬举，逐造成了她恃强傲物、言语尖酸刻薄，口无遮拦丶任情任性和无所顾忌的性格特点。而这种性格特点带来的直接后果，不仅仅只是“招人怨”，而必然是“诽谤生”。

有两个细节颇具典型性。一是晴雯打骂小丫头坠儿，起因是她偷了平儿的镯子。平儿是个讲情义的人，东西找回了就息事宁人。但当晴雯听说后，就忍不住狠狠打了她一顿，还把她逐出了怡红院。可见晴雯是个不容情面的人。

还有一个细节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告了晴雯的刁状。由于第一次抄捡时晴雯让王善保家的丢尽颜面，她岂肯罢休？这次王夫人亲自出马，直接让晴雯抱屈丢了性命。这虽然是封建专制势力的摧残，也是晴雯天性中的一大悲哀。

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技巧是非常高明的，不仅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的个性化特点，而且善于从文学的审美实践中去撷取具有审美意义的典型事件，创造出具有完整性和生动性的美的形象，从而打动人的情感，产生强烈的感染性。

在晴雯这一形象中，曹雪芹別出心裁地通过“撕扇”、“补裘”和“之死”这三个最具美学价值的经典章节，将自己关于底层女性人格的审美理想，发挥到了极致，具有超时代的意义。

小说第三十一回，描写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故事情节，是整部小说中最经典的章节之一，也是曹雪芹最擅长的从矛盾冲突中展示人物性格及其人际关系最精彩的范例。

“撕扇”是因晴雯与宝玉闹的一场“別扭”引起的。之前因为金钏儿冤死，宝玉心中大不自在。这天，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到房中长吁短叹。偏在这时，晴雯不慎将宝玉的扇子跌折，夲来就心情不好的宝玉，不由叹气连骂了晴雯两句“蠢才”，责怪她做事顾前不顾后。晴雯本就是个“嘴尖性大”的倔强之人，对谁也不买账，于是和宝玉顶起嘴来，还专挑戮心子的话说，气得宝玉要赶她走。而晴雯也被气哭，说，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出这门儿。

晴雯这句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因为她已把怡红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她无依无靠，宝玉是她唯一的依恋。而宝玉也并非真要撵她出去，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于是，这场无意间发生的口角，便以喜剧性的结局——“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结局：

宝玉晚上回来，想和晴雯和解，叫晴雯吃果子，晴雯却说，我慌张的很，连扇子都跌折了，再吃水果，要是打碎了水果盘，那还了得！

宝玉则说，这些东西不过是给人用的，这样用那样用都是可以的。比如扇子，本是用来扇风取凉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使得，只要不是拿它生气，就是爱物。

晴雯听宝玉这么一说，便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撕着玩，我最喜欢听撕的声音。宝玉果然递给她一把扇子，晴雯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是“嗤、嗤”几声，宝玉还在旁边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还把丫鬟麝月手里一把扇子夺过来，递给晴雯，也撕成了几片，撕完都哈哈大笑。

宝玉可说是给足了晴雯面子，大笑着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在他看来，人只要开心就好！

围绕“晴雯撕扇”展开的情节，既是怡红院日常生活中矛盾冲突的片断，和主仆关系的微妙写照，更是底层女性人格尊严初步觉醒并渴望得到尊重和平等相待的诉求。或许，这就是曹雪芹要着力表现的晴雯的“心比天高”之处吧！

“撕扇”的意义不在于表象的悦情悦性的意趣，而是作者刻意追求的晴雯文学形象在美学价值上的取向和意义，其内蕴是十分丰富的。

为了进一步丰富人物的个性特点，塑造出美的形象的生动性，使之能打动读者的情感，产生强烈的感染性，曹雪芹以高超的艺术技巧，描述了晴雯“补裘”的情节。“补裘”与“撕扇”在描写晴雯与宝玉的关系及其性格特点方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补裘”也是整部书中最重要的经典情节之一，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小说第52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讲到：

“老祖宗”送了一件来自俄罗斯能工巧匠织造的珍贵的“乌云豹氅衣”给宝玉，不料第一次穿上身，就不慎被火星子迸了个洞，送出去找遍了全城的织补匠人、裁缝绣工，都说没见过，不敢揽这活。可是宝玉按“老祖宗”的吩咐，第二天要穿着这件名贵衣服去给舅舅王子腾祝寿，这可如何是好？一时间急坏了宝玉！

此时，怡红院乃至整个大观园里最擅长针线女红的晴雯，正病倒在床，听到他们的说话，欲解宝玉燃眉之急，也顾不得身体虚弱，抬头说了句“给我瞧瞧吧”。这可喜坏了宝玉，连忙递与她看。

晴雯就着灯光细细看了一会，便知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要补这个窟窿，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来。织补方式就是把针脚压住的毛挑出来盖住针迹，这样就看不到织补的痕迹了。

宝玉担心晴雯身体吃不消，晴雯却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知道。说着便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里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

织补了一阵便觉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四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如此几番，直到凌晨天将放亮才补完最后一针，接着又用小牙刷慢慢剔出绒毛，一眼看去就像新的一样，没有任何缝补过的痕迹。而晴雯此时已经神疲力竭，倒在了床上……

从文学艺术的美学特征来看，美的形象不是空洞的、无内容的形式，而是显现着符合真实性和功利性审美要求的形式。“勇晴雯”寅夜病中补雀裘，犹如一幅经典隽永的古代仕女图，充满了艺术的感染力。

这幅画图描绘的并不是表象上的晴雯的美貌，而是她急难中对宝玉的体贴和忠诚，以及她的心灵手巧和女红针线工夫的精致。她那生动美好的倩影，通过文学语言的表述所产生的艺术的感染力，可谓令人动容。

袭人后来得知晴雯于重病之中为宝玉补裘之事后说，她这是在“挣命”。此话不假，在怡红院里能为主子宝玉这样不顾自身而“挣命”的也就只有晴雯了。

“补裘”与“撕扇”从两个不同的侧面，丰富晴雯艺术形象的审美价值。

美学对于文学形象的审美要求中，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形象的完整性。在审美活动中，审美对象是以它存在的完整性作为审美主体的感知对象为主体所认识把握的。形象的完整性，就是统一、一致和有机组合成一个整体。

晴雯之死是《红楼梦》全书中的一个经典章节，是大观园里发生的一个重要事件，作者通过“抄捡大观园”的事件背景，凸现并展现了晴雯的悲剧。惜墨如金的曹雪芹分別在两个章回里，以细腻的笔触，着力在“惑”和“屈”上，把清白无辜的晴雯被诬陷和迫害致死的惨痛经历，展示在读者面前，使晴雯的悲剧形象更生动更真实更完美，从而更具有艺术的感染力。

如果说，在晴雯的文学形象中，“撕扇”和“补裘”是从不同侧面勾勒了晴雯单个的艺术形象，那么，“晴雯之死”则把两个相对“孤立”的事件有机地组合起来，使之成为一幅统一的完整的形象画面。这也是与作者曹雪芹“悲金悼玉”创作命意主旨相统一的。

晴雯之死是“抄捡”风波所致，而引起“抄捡”风波的导火索则是一桩未解的公案——“绣春囊”事件。

小说第七十三回写道：贾母身边的呆丫头傻大姐在园内玩耍时，在一处山石上拾得一个绣春囊。上面绣有男女裸体相拥图案，类似于“春宫图”的那种，是夫妻或情人间的情趣之物。傻大姐也看不懂，以为图案上是两个妖精在打架，或者是两口子打架呢，觉得好玩，便要拿去给贾母看。

这时正好郉夫人在园内闲散走动，遇到傻大姐拿着不知啥东西，便要来看看。郉夫人接过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问明了哪里来的，便吓唬她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不会被打死。

贾府乃诗礼簪缨之族，大观园是诗意清静之地，竟然出现这种物件，如果传到外面，堂堂贾府颜面何存？郉夫人当然不会把它当成一件小事不了了之的。

但郉夫人并没有自己处理此事，而是派人把绣春囊送给了王夫人，看她如何处理，也有责备她管家不严的意思。王夫人看到后又急又气，以为是凤姐的，找到凤姐兴师问罪，结果得知误会了她。于是，接下来，一场“抄捡”风波就此开启。而王夫人却在王善保家的挑唆下，把谗言当真，认定晴雯就是个“狐狸精”，在她疾病缠身时被无情地逐出了大观园，这是晴雯躲不过的劫难。

晴雯无处安身，只得暂住在姑舅表哥家。宝玉在她临终前偷偷去看了她一回，晴雯悲咽地对宝玉说：“我虽生的比別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大不服。”

晴雯是清白的，但是她却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她至死不能瞑目的。她临死前的晚上叫了一夜的娘，也许她是想把自己满腹的冤屈向没有见过面的娘诉说！

晴雯只活了16岁，美好的生命便被无情的毁灭了，但是，她纯真高洁的品格和悲情的命运，几百年来给读者留下了深深地敬意和哀伤。

在小说中，作者以“晴雯撕扇、补裘、之死”这最具有美学意义的“三叠章”完成了对晴雯艺术形象的塑造，而在整个《红楼梦》中，“晴雯之死”又是最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的篇章，被红学家们称为“意蕴深邃、意象丰沛的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