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国庆假期鄂西行（二B）

随便

荆州博物馆名列十大地市级博物馆之首，更是被评为国家一级博物馆。馆藏文物达到12万件，国家一级文物接近500件，可谓文物之盛，独美于兹。更可贵的，它还是4A景区，以楚天胜境，江南园林而闻名。

博物馆主体楼宇建于一潭碧水之上，底层采用了一连串南方干栏式水榭结构，用水天一色，风生水起，虚实结合，动静相宜的表现形式，体现了建筑与环境，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和谐共生；每一层的回廊空间都足够宽大敞亮，利于空气流动，令人有空灵澄怀，室雅兰香之感；源于北方高台形制的楼宇逐层收缩，既显出层峦叠嶂，绵延不绝之势，又达到高山仰止，极目楚天的观感。楼阁和围栏屋面使用荷叶颜色的碧瓦，举架平稳，气韵内敛。整个建筑有深植大地，厚德载物的寓意。层台累榭，鸿图华构，好一派江南园林，旖旎风光。

楚王最早在荆州所建的宫室，就叫渚宫。水榭之间，绿植，假山，布置得错落有致，风情万种。正如屈原《湘夫人》所描述：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先来参观“江汉平原原始文化展”。荆楚大地的新石器时代约从一万二千年前开始，距今四千年左右结束，主要经历了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三个首尾相连不曾断代的发展阶段。

大溪文化，距今6300到5300年之间，应当是属于传说中的伏羲女娲创世纪。从这两把磨制石斧的选料和花色来看，远古人的审美和今人，也没什么区别。而夹砂红陶和彩陶碗，其花纹和制作工艺，深受仰韶文化的影响。也说明了江汉大地的原生文明，来源于青藏高原边缘区，是西来古羌和北上百越数千年交汇融合而成。

屈家岭文化，距今5300年到4600年。这个时期，受全球气候影响，渔猎成为主旋律，也意味着人类的迁徙交融加剧了。古羌东进，东夷西征，黄帝和蚩尤的涿鹿之战一触即发。也因此，族群的自我认同，祖先和生殖崇拜愈发重要。

石家河文化，距今4600年到4000年，这是夏王朝建立前夜，一段羌夷和平共处时期。楚人的先祖，历史上的“三苗”开始在广袤的江汉大地繁衍生息，这是集合了黄帝、颛顼后裔一部，又有大量夷越部众（被流放的蚩尤九黎）组成的以凤鸟为图腾的部族联盟。陶器种类繁多，器型各异，文化风格交融杂糅，兼容并包。

石家河的玉人和持鱼祭祀陶人，都有巨大的耳环，这是越人（主管祭祀的神族）的身份标识。而这些存世最多的陶作小动物，也让人想起陆游笔下美妙的田园生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荆州，在春秋战国时期是楚国的都城，迄今为止已发掘的楚墓有六千座以上。在这些墓葬中，出土了相当多的玉器，品种主要有璧、环、璜、龙凤形佩、管、珠、剑首、印章等。这些玉器按用途大致可分为礼玉、佩玉、葬玉和实用玉四类。选料考究，做工精美，历史和文化内涵极其丰富。

青白玉神人与龙形玉佩，刻画的是一条单足夔龙，形体丰满，线条圆润，浑身充满了灵动和力量。这个“夔”形，就是“夏”字的原型，神人垂裳而治，意味着黄帝禘夏。

而神人操双龙玉佩，更是有关楚人先祖的传说。神人隆鼻薄唇，衣服左衽。《山海经·海外南经》记载：南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山海经·海内经》记载：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山海经·海内经》又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生帝颛顼。《山海经·大荒西经》补充：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一部《山海经》经多次记载，说明祝融既是炎帝之后，又为黄帝之裔，也说明炎黄部落，的确是兄弟联盟。“生”字，不能单纯理解为出生，而是指族群繁衍生息，不断有新的部落产生。

实际上，根据湖北多伏羲女娲和炎帝神农传说，可以想象：祝融，是神农部族的火正，制订了农时历法，开启了江汉大地的刀耕火种。

襄阳岘山的巨型伏羲石雕，传说伏羲归葬于此。

《长沙子弹库楚帛书》记载了祝融拯救天地的传说：伏羲女娲生有四子，主管人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图中3，6，9，12月的形象代表四时神）。之后帝夋又生出日月，让禹（夏王朝的缔造者）和契（商王朝的缔造者）管理四方百姓。千百年后，天地又发生混乱，日月不断产生，九州开始不平，山陵发生倾斜，以致晨祎乱作，四时不正；帝夋为此赐给祝融神力；祝融通过“绝地天通”，改变了天地混乱局面。这就是楚帛书绘制的，楚人构建的创世纪神话体系，其中昊天帝夋的出现，说明了长江流域伏羲信仰的相通性。

玉佩显示：祝融头顶红日，脚踩月船，双臂张开，各执一龙。双龙肩上又各驻一凤，龙凤皆面向火神，俯首听命。构图寓意四时俱备，物阜民丰。

用一片整玉来雕刻亡人覆面，全国只此一例。发、眉、髭用细线阴刻，耳卷云纹状，这是从良渚兴起的古代治玉传统技艺。瓜子脸，高鼻梁，楚王室仪表堂堂，显示了高原古羌人群的共同特点。屈原自述是颛顼之后，“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2000多年后，高丽人自认九黎苗裔，申遗抢注江陵端午祭。屈原，洞庭湖边的“香草美人”，也变成韩国欧巴了。

甘肃大地湾和南佐遗址的仰韶陶人，隆鼻薄唇，面如鹅卵。藏汉同源，羌汉同宗，由此可见一斑。

这只战国夔龙和奉节博物馆的西汉夔龙玉佩如出一辙，也证明楚地文化是沿着长江一线展开的，更多的答案甚至可以到长江上游的三星堆，去寻踪觅迹。

青铜器展厅里，这尊商代羊首罍，同一器型，同一时代，长江多地都有出土，三星堆也有发现。

“兵辟太岁”戈，也有学者称为“大武辟兵”戚。援两面各铸有一神人，头上插羽，双耳珥蛇，腰间有带，一手操龙，一手操鲵，胯下一龙，足下踏日月，浑身鲵鱼纹。推测是楚人崇拜的金正蓐收，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金神、秋神、西方之神、天之刑神。主管人间杀伐生死。而且，《楚辞章句》形容他“长爪踞牙，诶笑狂只”，图案里的神人咧嘴大笑，这是利刃加身，死神来临的节奏么。

顺便说一句，大鲵自古就是表现生命和生育的载体，双头表示雌雄合体，繁衍生息；而龙能幽能明，跨越阴阳两界，沟通天地。所以主管生死的白帝手握鱼龙，意味着执掌生杀大权。

吴王夫差矛，越王勾践剑，都是荆州出土的稀世珍品，被借调湖北博物馆，一去不返。现在陈列的，都是勾践之后的几代越王剑，依然展示出吴越工匠的非凡技艺。

而神兵利器背后的大国交锋，刀光剑影，更是交织了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几百年下来，楚人渔翁得利，兼并吴越，从此过上了刀枪入库，钟鸣鼎食的生活。殊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秦人正像当年的古羌一样，驾着轩辕高车而来。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荆州是全国出土古代漆器最多的地方，博物馆收藏有上万件古代漆器。这些漆木器珍品，主要是出土于战国秦汉的古墓葬中，种类有饮食器、妆奁器、娱乐器、丧葬器、工艺品等。

中国的漆器历史，有7000年之久。而荆州自古就是优质木材、生漆和黄金产地，为楚国漆器的成就提供了就地取材的条件。楚地巫蚬盛行，厚葬成风，陪葬的漆器造型极尽奇伟瑰丽；楚人又崇凤尚火，以黑红为主色调，辨识度极高；其中云纹，凤纹的绘制和使用，艳绝天下，代表了中国漆器工艺的高峰。这些托盘，耳杯，妆奁，多是老一辈国人生活日常，早已司空见惯。只可惜，时至今日，中国的瑰宝却被世界误认为Japan的japan。

猪型酒具漆盒，造型别致，体量巨大，用于盛放耳杯。通体为双首连体的猪形，四足蹲伏，憨态可掬，是《山海经》记载的神话动物“并封”的形象。寓意雌雄同体，生生不息。曲水流觞，富贵永祚。

器首两端，头部的上下两侧、耳、足前方还绘有八幅宴乐狩猎图，色泽艳丽，摄人心魄。漆器贵在髹漆，上一遍漆就要三个月时间晾干，一寸光阴一寸金，时光和创造力赋予了楚漆器永恒的光辉，也是在警醒国人，文化的传承不可能一蹴而就，提防恶邻觊觎，明抢暗夺。

豆是盛放菜肴的器皿。这件凤鸟践蛇莲花豆，通体髹黑漆为地，用红、黄二色彩绘。凤身绘有龙凤形象，整体由浮雕龙纹盖、莲花豆盘、凤鸟和蛇分件制成，却用层层相叠的承重结构，隐蔽的榫卯机关，再配以同色罩身，集雕刻，绘画，髹漆于一身，妙手神工，浑然天成。堪称最具科学性和艺术性的漆器珍品,更是楚国饮食文化和贵族生活的生动写照，甚至于暗藏着楚王国高歌猛进的成功密码。透过这件珍贵的文物，古代贵族生活的奢华格调和享乐情趣仿佛历历在目，隐隐流淌的尚武血脉与和谐之道更是令人痴迷，充满了无尽的遐想。

荷花在佛教东传之后就被赋予了品性高洁，出泥不染的寓意，而在先秦时期，却有着独领风骚，绝代芳华的人文内涵。

《诗经·国风》有赞：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用来比拟山水多姿，花木含情。楚国工匠用这件漆器给予了完美的呈现：一圈荷叶装点餐豆周边，像摇曳多姿的荷塘；蒸煮类的食材漂浮在汤水之上，就像荷花盛开，明艳动人，娇嫩欲滴，芳香四溢。饭稻羹鱼，尽在鱼米之乡。

《楚辞·九歌》唱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用荷花荷叶的一荣一枯，来去匆匆，规劝士人要珍惜时光和友谊。荷花组成的围带烘托出楚人的好客重义，古风醇厚。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上海别名申城，也是深受楚文化浸润。

《离骚》又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荷花有君子的品德，外表华美出众，内心自带芬芳。楚人用荷花装饰餐具，体现了举止有度，自信懂礼的饮食礼仪。楚人努力学习西周中原的礼乐制度，也贯彻落实到饮食起居的方方面面。中餐文化讲究色香味意形俱全，包含六大主题，这尊莲花豆功不可没。

就如中国旅游标志马踏飞燕隐喻了汉匈战争一样，凤鸟践蛇所昭示的，也是江河文化的激烈碰撞。注意鸟腿是蜷据攻击形态，而不是和平的直立之姿。《山海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楚人先祖听命于东夷的帝夋，杀了夏鯀（以龙蛇为图腾）；大禹掌权后，多次组织虞夏大军南征三苗，为父报仇：而到了夏末，楚人又开始反攻夏朝，《墨子·非攻下》记载：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闲，西北之隅。所以说，楚人和夏王朝，以及周王室，都有剪不清理还乱的关系。

凤鸟践蛇是要铭记历史；身负龙凤，是要牢记使命；而头顶龙盖，是要面向未来，奉龙为尊，以周礼为正朔。楚国800年，也正是遵循着这样的顶层设计，演绎出波澜壮阔，恢宏磅礴的江汉传奇。

再来欣赏一下楚人的镇墓兽。用高挑锋利的鹿角装点镇墓兽，保护逝去的亲人不受妖邪鬼怪的打扰，这是中国古代多数镇墓兽的造像法则。而楚人崇鹿，认为鹿是瑞兽，仁兽和神兽，鹿角可以招魂通灵，沟通天地。所以这尊双头夔龙镇墓兽，有意识地选用两只巨型鹿角，杈桠横生，枝节盘错，转侧变幻，奇伟雄健。充分展现了楚文化当中汪洋恣肆，瑰丽奇谲的浪漫主义色彩。

这尊单座独体镇墓兽，曲颈，头插鹿角，口吐长舌，双眼外突，面目狰厉，一下子就让人想起楚国的开篇，一个令人哀伤的故事。根据《楚居》记载：楚国的先祖鬻熊，曾担任过周文王的老师，并辅佐武王伐纣。其妻子妣厉，生子时难产，剖腹产下儿子熊丽，自己却因此而死。妣厉死后，巫师用荆条(原文中为“楚”)包裹捆扎其腹部将其埋葬。妣厉这个名字，很明显是儿子追谥：妣，是先母的意思，厉是石刀砥砺的意思。这种石刀入体，荆条刺身的痛苦，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每个楚人心中。为了纪念和缅怀这位伟大的母亲，后人定国号为“楚”。

以鹿角意向荆楚，何尝不是在鼓舞楚人斗志，唤起披荆斩棘的勇气。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正是楚人坚苦卓绝砥砺前行的真实写照，也成为楚文化最为精髓所在。

这个故事又似曾相识，传说夏鯀夫人修巳难产而死，生下了大禹，开一代王朝之先河。楚人依样葫芦，如法炮制，未尝没有革故鼎新，重整山河的想法。长江流域的人群，多是在新石器时代，由中南半岛迁徙而来，夷越众多，以虎为尊。而周王室原本是东夷部族，以凤为尊。于是，虎鹤（凤）双形的图腾创造出来了。虎踞于地，凤立其上，深受伏羲信仰和巫蚬文化熏陶的楚国各个等级阶层都能够接受（三星堆商代文化鱼在下，凫在上，开创鱼凫王朝）。这就又引申出楚文化的另一个特点，抚夷属夏，兼收并蓄。通过熊丽的不懈努力，曲意迎合，到了周成王时期，其子熊绎终于被册封为最小的子爵，封地五十里。自此以后，华夏的语言、文字、典籍；政治、经济、军事制度以及精神文化等都为楚人所广泛学习和吸收，建筑业，纺织业，手工业，冶金业都得到长足的发展，经过一代代国君的不懈努力，楚国终于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发展成为方圆五千里，带甲上百万的泱泱强国。

这件虎座鸟架悬鼓，是一种打击乐器。它以两只四肢屈伏、背向而踞的卧虎为底座，虎背上各站立一只引吭高歌的凤鸟，背向而立的凤鸟中间悬挂一面大鼓。楚人以虎为座，虎声宏大，以凤为架，凤音远闻，符合鼓音宏大而远闻的特征。楚国北伐南征，灭国无数，靠的就是军事占领，文化和众，保其宗庙，设县而治。凤鸣，虎啸，文治武功，成为时代最强音。

蟾座凤鸟羽人，形体巨大，髹漆艳丽。从下至上依次是蟾蜍，凤鸟和羽人。蟾蜍全身遍布纹饰；凤鸟羽毛清晰可见；羽人素漆，不加彩饰。嘴巴呈鸟喙状，双腿微屈，身后长有鸟尾。整座漆器造像奇特，绝无仅有。

从政治角度来理解，从下往上，依次是对夏商周历法，也就是政治制度相互交替的描述：夏蟾之上，商鸟附踞；商鸟之上，羽神附踞。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是楚人“通三统”的总结性建树。羽人双手虚握，应当是持有“天书”，代表了代天巡狩的政治合法性。

从人文角度来理解，夏人代表了蝇生孑孓，不知不觉；商人代表了飞鸟卵生，后知后觉；只有羽人代表了人族胎生，先知先觉。

从哲学角度来理解，蟾蜍走兽，凤鸟飞禽，各有利弊，福祸相倚。唯有羽神，有腿有羽，不滞于天地之间，如老子无名无为，似庄子逍遥优游。

从宗教角度来理解，蟾蜍代表大地，凤鸟代表天空，而羽人正是楚人信奉的天神——东皇太一。战国中期文献《太一生水》中记载：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东皇太一既是天地本源之炁，又是万物无形之道。所以，蟾蜍凤鸟色彩斑斓，而羽人却通体不着彩饰。

辟邪，战国文物，被誉为中国根雕艺术品的开山鼻祖，也是当代中国根雕协会会标的原型。虎首峥嵘，身段却似柔竹；纵跳生风，四腿却又参差不齐；四腿之上，又分别雕刻蛇——蜥蜴——鸟——蝉逐级相食的图案，与老虎共同描述一幅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生物链条。整个根雕，抽象与写实手法在主观意识中完成交替，奇正欹直的线条在客观事物的动态中达到力的平衡。以曲为直，入轻为重。深刻阐释了辟邪这一神兽的普世意义：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心若猛虎，细嗅蔷薇。楚人庄子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的哲学思想，被发扬得淋漓尽致。

一言以蔽之，似是而非，恰到好处。2000多年前的楚人，创造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作品，其人文修养，艺术造诣，哲学思想所达到的高度，实在令今人感佩不已，高山仰止。美在巅毫之间，美在对立统一，这就是荆州博物馆带给游人的最大感悟吧。

走出博物馆，大街上伫立着两尊青铜雕像，火神祝融与金正蓐收，驾乘双龙，御虚冯风，徜徉楚天胜境，横扫六合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