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世界四十年

杜永红

第十二回：绿皮火车驶向平阳，校服军装大学滥觞

双轨伸向远方，一头连着家乡。绿皮火车驶向平阳，几处荒凉，几处金黄，也有辉煌。

希望就在前方，一头连着虚妄。前行治愈沿途奢望，也有欲望，也有畅想，更有理想。

丘山爹送丘山上大学，不是站台送别，而是从煤城送到平阳。丘山父子拎着大包小包，挤在人头攒动的站台，等着上车远行。丘山父子乘的列车是K1999。那一年正好是1999年，丘山记得特别清楚。

车站检票员拿起大喇叭罩在嘴上，催促未进站的旅客检票进站。丘山坐在绿皮火车里的硬座上，火车还没开动。丘山记忆的闸门开启了，他想起了李想，想起了李想家附近的那条铁轨，想起了他从铁轨上滑倒的那尴尬的一幕，想起了那个暑假，想起那些意气风发的同学们……这一幕幕都是美好的回忆，就连铁轨滑倒那尴尬的一幕也是同样的美好。

丘山相信：时间是疗伤大师，它能疗愈尬尴、遗憾、悔恨、厌倦、伤痛、憎恨、仇恨……一切的不良情绪都能在时间这位心理大师面前得到疗愈。可怕的混合情绪也能被时间治愈得纯粹简一。

十个小时的车程，沿途有荒凉，有金黄，也有都市的灯火辉煌……丘山满怀着他无数次幻想过的希望，去热情地拥抱这个即将奔赴的世界。丘山想到了鲁迅，想到了那句“即使无望，也要做无望地抗争！”

平阳到了，夜已深了。丘山父子望着这个灰蒙蒙的世界，有种对陌生的恐惧。平阳给丘山的第一印象就是雾气弥漫。雾给月遮上窗帘，雾给路灯笼罩了厚纱……凡是见光的地方，都有雾在作祟。鬼鬼祟祟的雾模糊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丘山在朦胧的平阳街头，感到失落、失望……

丘山父子找了个小旅馆，歇宿了一晚。第二天，丘山爹陪着丘山到西山大学报到。操场北排起长龙，等着交学费。几个学生会干部维持着本就井然有序的秩序。其中一个面容俊秀的矮个大声呵斥着：“不要乱跑！一切行动听指挥！”陪学生来的家长被呵斥得远远地。大学生开始了独立面对这个陌生世界的生活。

丘山交了学费，领了床被，买了些洗漱日用品，就做好了独立生活的准备。可是，丘山套被套时，就被生活给打败了。他怎么也套不平展。好在同宿舍孙致远的妈妈帮丘山套好了被套。丘山忽然觉得独立生活没他想得那么简单。他在关汉卿的曲里读到过“锦套头”。这会儿他真是领教了“锦套”的厉害！丘山宿舍共八人，四个铁床，丘山选择靠门那个铁床的上铺。就这样，丘山成了歌里睡在上铺的兄弟，一睡就是四年……

丘山爹下午就要起身回去。丘山送父亲出了西山大学校门。一路上，父子俩什么也没说。临别时，丘山爹像要对丘山说点什么，他动了动唇，但又憋回去了。

中国式的父亲几乎都是这样。他们虽然嘴笨，但愿意为孩子赴汤蹈火。他们懂得生活教育人，他们知道说什么也抵不过生活的一次教训，所以他们选择沉默。等生活教训了孩子，他们就会开口说上一句：“生活就是这样！”

丘山转身进了校门。他没有回望父亲的背影。他怕自己忍不住哭。天空好像下了几滴雨，在水泥路上印出了一分钱硬币大小的斑点。丘山抬头看了看西山大学的天空，灰蒙蒙的，但没下雨。丘山这才意识到：那几滴是他自己没出息的泪水。丘山止不住泪，忙回头看父亲。父亲已经转过街角，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丘山追出了校门，追到了车站……可他没有找到父亲的背影……丘山第一次感受到了对家的思念，他满脑子都是母亲打炭生火的身影和父亲为他高考做饭的身影。

丘山想东坡的那段土城墙了，他更想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只要父母在，那烟囱就会飘出缕缕炊烟……煤城的风也吹不散那屋顶的炊烟！此刻，那炊烟好像随着风飘到了平阳，飘到了西山大学的上空，正袅袅地问候丘山……

丘山思乡未到正浓，军训就开始了。学生穿着印有“XSDX”校徽的校服，齐集操场。这是开训仪式。主席台有两米多高，上面搭着棚顶，南北各有一根立柱，撑起棚顶。

主席台上依次讲话，声音洪亮，慷慨激昂……大一新生都听得很认真，但谁也没听明白说了些什么。如果主席台上的校领导要求台下的大一新生复述讲话内容，那被提问的大一新生就只能模仿那慷慨激昂的声调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训几天，校服就不配合了。那时，西山大学的操场中间是长满野草的椭圆形草坪足球场，围着草坪的跑道还是泥地，散落着碎石子。军训嘛，免不了接受泥地跑道的磨练。校服太脆弱，只几天磨练，就勾出线，身前身后，上上下下，挂满了线头，像件毛衣，不！准确地说，像件绒衣。其中有根线很调皮，耷拉在校徽的那个“D”字母的左边一竖上，看上去像个“b”字母。大一新生彼此指着校徽，互相嘲弄。这让校领导很恼火。他们觉得大学生的素质越来越差。

一周后，军训迷彩服发下来了。这迷彩服确实耐磨，但经不住撑、扯。那日，教官训练坐下这个动作，反复了好多次，还是未达到整齐划一的效果。

带队的团长气恼，把所有方队集合在一起，由他统一发号施令。大一新生也紧张起来了，他们想努力证明自己的素质很高。一声令下，占了半个操场的方队，整齐划一地做着坐下的连贯动作：右腿后撤，与左腿交叉，然后坐下。就在坐下的那一刻，只听得撕裂声此起彼伏，属引凄异，空谷传响……那撕裂声纵横交错，由南向北，从东向西，响彻操场……

团长愤怒地问：“什么声音？”大一新生纷纷报告：“报告教官，裤子扯了。”其实，准确地说：“裤裆扯了。”报告的学生中有好多是女生。丘山想：“这应该是她们生平头一次感受扯裤裆的乐趣吧！不像男生早习以为常了。丘山记得，堡子里有个叫毛蛋的男孩子，十几岁了，还穿开裆裤。其实，很多时候，是毛蛋扯了裆，他妈也懒得给他缝上。”

裤裆扯了，女生不能盘腿而坐。她们只得告假，去换裤子。那团长也只好准了。

大学军训最令丘山难忘的是拉歌比赛和汇报表演。拉歌比赛是在训练的间隙进行的。训练费体力，拉歌费嗓子。但是同学们还是喜欢拉歌，谁愿意一刻不停地受束缚呢？

拉歌比赛在方队间展开。一方喊：“三班来一个！”另一方回喊：“四班来一个。”四班又喊：“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于是，三班就在一个同学的领唱下，开始了合唱。合唱的歌曲都是红色歌曲，比如：《打靶归来》《一二三四歌》《十送红军》《保卫黄河》《东方红》《我的祖国》等等。

丘山唱着红歌，想起了他读过的《红星照耀中国》。斯诺特别惊叹于红军那不知疲倦的精神。红军一路行军，一路放歌。翻雪山，过草地，他们也没有停止唱红歌。红歌在终年积雪的山峰唱响，凛冽的寒风为其伴奏。红歌在到处是沼泽的草地唱响，野花摇曳鼓掌。

飞夺泸定桥时，此岸红军疾行，彼岸国军追赶……这是一场生死较量。红军马不停蹄。红军的宣传队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组织战士唱红歌，鼓励战士奋勇前进，告诫战士这是生死时速。

国军懈怠了，他们别说唱歌了，连呼吸都困难。红军把驰援的国军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们神出鬼没地爬上大渡桥的铁索，用身躯铺就了一条突围重生的路。驻守泸定桥的国军傻眼了，许是被震撼了，他们几乎枪枪都射到了湍急的江水中。丘山想着，越发唱得铿锵有力，气势如虹……

丘山最爱听的军歌是教官唱的那首《当兵走天涯》：“当兵走天涯，四海都是家。三载汗水流，五朵英雄花……”教官唱得很动情，满眼泛着泪花……同学们听得也动情，泪流满面……大家都想家了！

艰辛地军训了半个月只为汇报表演这一天。先是检阅，校领导学着阅兵仪式上的口吻，喊：“同志们！辛苦了！”同学们齐声高喊：“首长辛苦了！为人民服务！”

最精彩的汇报表演开始了。各方队踢着正步入场，展示队列队形变化。每个方队都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英姿飒爽，威武雄壮。

接着入场的是劈枪连，他们随着口令，几乎同步把肩上上了刺刀的枪劈向胸前。那枪刺反射着阳光，特别耀眼。

军体拳方队入场了，他们拳拳有力，掌掌生风，招招致命……俨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每打出一掌一拳，都要呐喊助威，吓得麻雀无一只敢从西山大学上空飞过。

敢死队匍匐前进，进了检阅场。他们贴着泥地，飞速前进……他们的屁股不再撅得那么高了，他们的腿结实有力地发力，他们的身体如壁虎漫步……尘土飞扬中，他们好像置身战场，冒着枪林弹雨、连天炮火，向敌人的阵地前赴后继。

最后是教官表演。他们都是侦查兵，个个身怀绝技。第一项，木棍打铁身，金刚护体；第二项，啤酒瓶砸前额，铁头无敌；第三项，红缨枪刺喉咙，刀枪不入；第四项，胸口碎大石，金刚不坏。

表演第二项时，丘山他们方队的教官不知怎的，怎么也砸不碎剩下的两个啤酒瓶。他不停地把啤酒瓶用力砸向前额，只听到酒瓶砸击头部的声音，可就是不见酒瓶碎裂。酒瓶砸到额头不破的声音与额头碰碎酒瓶的声音完全不同：前者清脆，后者沉闷。团长见此情形，喝止丘山他们方队的教官。可是，丘山的教官很犟，还是不停把酒瓶挥向前额，直至酒瓶破碎。

这一刻，丘山看到了军人的硬气，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军魂。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只有这一幕让丘山终身铭记。

不惑之年的丘山知道祁发宝的头颅有多硬，知道戍边将士个个铁骨铮铮……加勒万河谷是真正的校场。边境线上站着真正的男儿！丘山虽然没有他们那么好的体格，但他跟他们一样拥有坚强如钢的意志。

军训结束了，西山大学要选拔学生补充国旗班。丘山想加入国旗班。他就赖在选拔方队不走。

丘山正步走得不好，他习惯了左摇右摆地走路。丘山想进国旗班彻底矫正这走路的毛病。

齐步走，丘山总是踏错脚步。教官喊：“一二一”丘山却踏着右左右的步伐。教官没办法，只好将“一二一”的口令换成了“左右左”。丘山终于踏准了节奏，踏出了气势。

一次，国旗班预选队进行紧急集合演练。集合号吹响，丘山却找不到裤腰带了。时间紧迫，丘山只好找了截绳子，拴紧身前靠近的两个腰袢，匆匆忙忙集合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方队没有解散，接着就是正步训练。丘山裤子老是往下坨。他又不能提，只好两腿夹紧。

教官命令踢正步不好的几个出列。丘山当然在其中。教官让他们站成一排，踢正步。丘山两个手腕贴紧身体两侧的胯骨，努力向上挺胸、耸肩，他想借此往上提提裤子，以确保接下来的特训不出糗。

教官放慢口令，一字一顿地喊着“一二一……”丘山刚踢起右腿，就察觉拴在腰袢上的绳子崩断了。“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丘山入学以来领会最深的一句话。教官不喊“立定”，丘山就不能擅自停下正步。他听着教官字正腔圆、一字一顿的口令，按节拍踢着正步……

没踢几步，他察觉裤子后面已经露出破绽。丘山知道前面的训练已经使他的红内裤移了位，现在，有一半卡在沟子里，另一半也在向沟子匍匐。露腚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丘山将穿着丁字裤露腚……

正步走了不到两米，教官看出了端倪，他紧急刹车，喊了声“立定”。丘山一立正，他的裤子就滑落到了膝盖。丘山忙提起裤子。可是，他找不到那截绳子了，只能双手提着，挨训……

丘山虽然出了丑，但他这种如许三多般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打动了教官。教官觉得，国旗班不仅需要正步走得好的队员，而且需要坚定不移的护旗手。于是，丘山成了一名站在红旗下不用踢正步的护旗手。

丘山把这些都写进了作文里。这篇作文赢得了写作老师郭望泰的认可。郭老师让丘山在写作课上给同学们读自己的作文。

这回，丘山像是得了小儿麻痹症，腿脚根本不听使唤，他迈着僵硬如尸的步子，跌跌撞撞地登上讲台，磕磕绊绊地读着自己的作文。他怀疑：“这是自己写的作文吗？怎么读起来这么拗口？”丘山又疑惑：“这嘴还是自己脸上的嘴吗？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丘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而且还是死扣，怎么也解不开。

丘山手抖得厉害，像是脑血栓的症状。丘山的手没带好头，它影响了丘山的腿。丘山手抖腿颤。他手里的稿子也像是被手腿传染了，纷纷扬扬，抖落一地。丘山停下颤抖的声音，强迫颤抖的腿蹲下，颤抖的手捡起稿子，继续颤抖……连手指头、头发丝都在抖……同学们也笑得浑身乱抖……省城里的几个差点笑散了骨架！

这就是丘山大学的滥觞：有点失望，有点小震撼，有点小激动，还有点小尬尴……

班克西废墟涂鸦：一个小孩摔倒了一个大块头，一个女子翩翩起舞，一个老人浴盆洗浴……每一处废墟，曾经都有过生活的美好。生活在美好中的人一定要谨记：勿让美好变成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