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年是我妈妈于波的百岁诞辰,谨以此文纪念她,同时纪念那些与她风雨同舟、革命一生的战友们。</p> 我的妈妈于波、原名王盛菊,1922年农历12月27日出生在山东省黄县(今称龙口市)文基乡大张家村,大张家村不靠海,位于黄县城南40余里外一片风光旖旎的丘陵地带,那里的百姓生活谈不上富庶,但也不算贫穷,姥爷虽没文化但是个精明勤奋有胆识的乡里人,民国初年就敢只身闯荡莫斯科,做生意挣了钱返回家乡,送我妈妈上了完小(完小是民国的教育体制、分四年的初级小学和二年的高级小学),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上过完小的也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了。妈妈完小毕业后,正值日寇的铁蹄踏进了华北大地,山东各地的抗日烽火熊熊燃起,中共山东省委领导了以徂徕山起义为主的十大武装起义,抗日形势一派大好。中共胶东特委为了培养抗日干部,效仿延安公学的办学模式、于1938年5月在黄县县立中学成立了胶东公学(后改为胶东抗日军政干校),我姥爷亲历过苏联十月革命的全过程,对抗日救国不当亡国奴的道理领会至深,于是毅然坚定地将不足16岁的妈妈送到了胶东公学参加了革命,从此妈妈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抗日战士。胶东公学是山东敌后根据地创办较早的一所学校,为抗日培养了大量的优秀人才,胶东公学办学时请来的教师都是党内的大知识分子,如赫赫有名的语言学家罗竹风、法学界翘楚曹漫之、思想教育家赵野民,胶东公学的学习科目涉及哲学、历史、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这些知识使妈妈一生都受益匪浅,妈妈积极要求上进,第二年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8年12月,八路军山东纵队在沂水县王庄宣布正式成立,同时成立了山东纵队政治部宣传大队,由华楠任大队长(华楠将军曾任总政治部副主任)、王绍洛担任教导员,王绍洛是三十年代初上海左翼文联的会员,曾在鲁迅亲自指导下工作。山纵宣传大队成立后急需各专业的宣传队员,于是决定从山东各地的抗日支队抽调,我妈妈有幸被选中,1939年3月、在山纵第五支队(胶东支队)参谋长赵锡纯的带领下,我妈妈、刘祝勇、王佩荷、王志远、韩波五位飒爽英姿的军姐一起踏上了黄县至沂水王庄的道路。 ▲1940年,山东纵队鲁迅艺术宣传大队部分同志在沂蒙山区青驼寺合影战时的交通可不像现在这样,全靠“11”号汽车,通过敌占区时还要防止被敌人发现,甚至要多选山路小路或夜间行军,幸好一路都有地下党交通站的接应,经过七天的艰难跋涉,终于到达了向往以久的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到了沂水王庄,也就到了山东抗日根据地的腹地,素有山东“小延安”之称,这里民风淳朴、百姓善良。从山东各个抗日支队抽调的文艺骨干也陆续到达这里,妈妈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新的老师和战友,如学识渊博的老师丁铸铁(丁志刚)、贾霁、上海美专来的美术老师杨荆石、音乐老师齐尧,还有善于文艺创作的赵忠、王剑魂,善于舞蹈表演的辛颖、马昆,善于戏剧表演的高波、巴利华等战友。还有一些战友颇具军事指挥才能,他们在抗日烽火中逐渐走上了军队的领导岗位,这些人中有郑惕(曾任第二炮兵副司令员)、王建楚(曾任成都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吕村夫(曾任国防大学政治部主任)、刘同善(曾任北海舰队航空兵政治部主任)、林虎(曾任空军副司令员)、毕永畅(曾任解放军报社副社长)。在山东纵队宣传大队这所革命大学校里(山纵宣传大队在1940年和山东鲁迅艺术学校合并、改称山东纵队鲁艺宣传大队,简称“鲁艺宣大”),来自五湖四海的老师和战友们共同学习、共同生活、团结得像一个大家庭。当年的办学条件异常艰苦,农村的场院就是课堂、找块木板就是课桌,年轻的鲁艺宣大战士们怀着满腔的革命热情,把学习到的知识马上转化到工作中去,又把战斗生活提供的创作素材编成一个个文艺节目,其中《农村曲》、《月上东山》、《送郎上前线》等优秀剧目受到了山东解放区军民的热烈欢迎,鲁艺宣大还将曹禺先生的话剧《雷雨》搬上了舞台,更是获得了空前的好评。 ▲抗日老战士张玉华将军在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式上的标准军礼都说青葱岁月是人生中最抹不去的记忆,青葱时代结识的同学战友也是一生中最有价值的财富。自1939年3月至1943年6月,妈妈在鲁艺宣大生活了四年多的时间,她和她的战友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她的一生中提到的最多的就是鲁艺宣大,走到哪里也是这些战友们的音容笑貌,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是这些战友们的热忱关怀。记得妈妈病重住院时、妈妈的山纵老领导、开国将军张玉华(曾任南京军区副政委)不顾91岁高龄、从南京赶到济南看望我妈妈,还送给我妈妈张将军亲写的三本书,鼓励我妈妈战胜病魔走出医院,当时的场景让我感动至极。我想分享给大家的也正是我妈妈和她的战友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以及生命背后流淌着热血的人间真情。 ▲2016年抗日老战士张玉华在央视春节晚会上,时年100周岁<br></br>1<strong>闺蜜刘祝勇阿姨</strong>初见刘祝勇阿姨还是1972年的夏天,我妈妈陪同王佩荷阿姨到北京看望正在301医院住院的刘涌伯伯(时任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妈妈就住在刘阿姨家里,记得那是东单建国门内大街80号,一个闹中取静的精致院落,灰砖结构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绿柳婆娑、红月绽放,一见到刘阿姨就让我想起妈妈那本斑驳的老像册,妈妈曾在照片中向我们介绍过刘阿姨,尽管岁月蹉跎、刘阿姨的眼角已经布上了薄薄的鱼尾纹,但还是可以看出刘阿姨当年的悦人风采。刘阿姨和妈妈同是胶东老乡,妈妈是黄县人、刘阿姨是蓬莱人,两个人的家乡相距仅二十几里路,两个人说话几乎分辨不出异样的口音,刘阿姨小妈妈一岁,妈妈1938年5月入胶东公学,刘阿姨是那年底蓬莱抗日中学与胶东公学合并后来到黄县的,两个人同睡一张床,两个人又同一天来到鲁艺宣大,从此两个人变成了现代意义上的闺蜜,战争年代虽然艰苦,可依旧传承着血浓于水的姊妹情、兄弟情,在鲁艺宣大就流传着数对女闺蜜的联名:于波祝勇、高哲马昆、高波刘枫、贺伟王衡、王琪李素,这些都是我一生中耳熟能祥的名字。1970年我们家从青岛搬到济南,孙继先将军给了我妈妈一张当年的旧照,是妈妈和刘阿姨穿着土布大襟褂子照的,虽然衣服有些“土”,但仍可从中窥见这两个十五六岁花季少女清纯的容颜,妈妈和刘阿姨手拉着手灿烂地笑着,就像一对即将展翅高飞的雏鹰,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抗日烽火飞去。 ▲刘祝勇阿姨和我妈妈(右)年轻时的照片在鲁艺宣大,妈妈和刘阿姨一起分到戏剧分队(也叫表演分队),她们一边在鲁迅艺术学校学习,一边积极排练节目,两个人一同切磋演艺技巧,共同提高、共同进步,妈妈和刘阿姨共同演出了许多鲁艺宣大的保留节目,受到纵队首长和宣大领导的多次表扬和嘉奖。刘阿姨为人风风火火、快言快语、活力四射,一张快乐的脸上总是写满了笑容,我妈妈的性格是内向收敛、少言寡语,两个人在一起正巧互补,刘阿姨就像是一台发动机,不断地激发着我妈妈的情绪,妈妈的很多快乐都来自刘阿姨的精神传递,刘阿姨易于急躁的脾气也多半是我妈妈帮助她压制下来,两个人的友谊就是在这种氛围中不断升华,乃至影响到整个人生。据刘阿姨讲我妈妈在鲁艺宣大是位名演员,在颇具影响力的节目《农村曲》中扮演村姑,《农村曲》是抗战版的“小花”,妹妹找哥泪花流,刘阿姨还记得当时的唱段:“大哥呀,真伤心,妹妹无家可安身,逃难找亲人;东洋兵,进我村,房子烧的干干净,乱杀村里人;大哥呀,我逃难找亲人”。刘阿姨讲《农村曲》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剧目之一,演出时经常万人空巷,唱到苦难时大家无不动情,潸然泪下,对日本鬼子的暴行义愤填膺,怒火胸烧,大家激昂地振臂高呼:赶走东洋兵,保卫我中华。1941年秋,鲁艺宣大在山纵政治部组织部长谢有法的带领下去渤海根据地演出(当时的山东纵队下辖三个军区、鲁中军区、胶东军区、渤海军区),有一次演出完还要走十几里路才能赶回住地休息,正走在路上就听到响亮的马蹄声,是渤海军区的通信员赶来,告诉大家日本鬼子来突袭,并急忙将队员们领进地道里,渤海地区的地道其实就是露天的大沟,每个人都必须紧贴沟壁躺着,并屏住呼吸,鬼子叽哩哇啦地从上面经过,渤海的通信员单身骑马勇敢地将鬼子引开,据说这个小战士光荣牺牲了,才换取了大家的生命。事后方知是演出的村子里有汉奸给鬼子报了信,鬼子才赶过来的,渤海地区敌占区多,群众基础不像胶东、鲁中根据地那样的坚实。 ▲1941年秋,“宣大”同志于渤海八大组合影离开了渤海根据地,下一目的地就是胶东根据地,有一次住在距黄县、蓬莱很近的地方,为了演出妈妈和刘阿姨都没有回家看看,在回山纵总部时她们接受了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带回一批黄金和钞票,为了安全,领导决定分头由几个人来背,每到一地就将各自的背包上交给财务人员统一保管,走到沂南桃花岭时夜色已深,准备休息一晚再走,大家正忙着卸背包,忽听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接着是接二连三的手榴弹爆炸,刘阿姨讲幸好你妈妈手急眼快,一把按倒了刘阿姨,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以为是踩了地雷或遇上了鬼子偷袭,爆炸声过后大家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才发现是宣大队员林化石带的背包里有做演出效果的炸药,卸背包时一不小心受到重力引爆、又将多枚手榴弹引爆了,林化石同志也在这次事故中壮烈牺牲了,大家悲痛万分,掩埋好林化石同志的断臂残肢,又继续上路了。在宣大出征演出的路上有时根本找不到吃的,走时每人带上几个高梁面饼子,一人分一小包盐,饿了就蘸盐巴啃饼子,饼子吃完了就挖野菜、剥榆树皮吃,有时就要饿肚子,妈妈和刘阿姨在一起、只要是有口吃的就二一添做五,刘阿姨有一次和我说: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如果没有一颗坚定的抗日之心,是很难坚持下来的。1942年,组织上给刘阿姨介绍当时的山东军区教导二旅旅长孙继先(这时山东纵队已经和八路军115师合编为山东军区),刘阿姨就和我妈妈半夜里说悄悄话,商量如何是好。孙旅长在当时军区领导同志里不仅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也是一位标准的帅哥,络腮胡子,目光冷峻,黑剑眉,高鼻梁,生性带着坚强和打不垮的气势。孙伯伯比刘阿姨大12岁,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并不为过,刘阿姨唯一疑虑的是孙将军曾经是国民党旧军队里过来的人。 ▲孙继先将军和刘祝勇阿姨这件事让我也有些诧异,七十年代刚当兵时,知道孙继先伯伯是山东曹县人,心里还纳闷,红军中是很少有山东人的,就是中共胶东特委当年建立的昆嵛山红军游击队也不属于正规的红军序列,何况孙伯伯是山东菏泽人,菏泽是常年的敌占区,怎么会走出红军呢?后来阅读历史才知道,孙继先伯伯原属国民党26路军,1931年参加江西宁都起义后加入红军的。山东省只有三名开国中将,孙将军是宁都起义的,孔庆德将军是六安起义的,刘兴元将军是国民党军队被打散后自己投奔红军的。我妈妈知道孙将军是国民党起义人员后,也鼓励刘阿姨:孙将军虽然是起义人员,但孙将军也是穷苦出身,长征中他作为大渡河十八勇士之一,出生入死,为红军建立了卓越的功勋,据说在毛主席那里他是领了“免死牌”的。鲁艺宣大的领导同志也做刘阿姨的工作,周总理说我们的军队有三分之一的将领都是来自于国民党的,他们有着坚定的革命信念,都是能为共产主义奋斗一生的革命战士。刘阿姨嫁给孙伯伯后,又随孙伯伯的山东军区第七师、华野第三纵队、第三野战军22军(不同时期的同一部队番号)参加了莱芜战役、济南战役、渡江战役,一直南下打到解放舟山群岛。我妈妈于1943年6月也离开了鲁艺宣大,进入鲁中军政干部学校学习,莫逆之交的友谊就中断了一段时间。解放以后,我妈妈在上海、青岛、济南工作。刘阿姨在杭州、南京、北京工作,阴错阳差地始终没在一个地方,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又重新联系上了。记得我在北京当兵时,部队远在离市中心四十多公里的昌平县阳坊镇上,刘阿姨打听到我们部队的地址后,不辞辛劳地从城里赶过来看我,并告诫我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继承父辈的遗志,建设好新中国,刘阿姨的到来使我心里暖暖的,战友们看到也很羡慕,他们开始以为是我妈妈,实际上不是妈妈却胜似妈妈的一种关爱。 <p class="ql-block">利用假期我也经常到刘阿姨家里去看望她,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东单建国门内大街80号,那时孙将军领了毛主席周总理的军令状,作为第一任的二十基地司令员,正在呕心沥血地建设我国最早的导弹基地——甘肃酒泉发射场,家里只有刘阿姨一个人,我经常去帮助刘阿姨整理个卫生,擦个窗户,刘阿姨也颇为喜欢我,记得有一次刘阿姨做了很多好吃的,邀请杨得志将军的女儿冬华大姐来吃饭,恰巧东宁大哥休假,我也在场,热热闹闹地度过了非常有意义的一天。后来我离开了北京就很少和刘阿姨联系了,我妈妈常年身体不好,2008年8月因肺纤维化、肺大泡破裂,导致严重气胸,弥留之际断断续续地告诉我:鲁艺宣大的人在世的不多了,在世的也都是八九十岁高龄的老人了,我离去后不要通知任何人,别让他们心里再难过了。为此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2009年刘阿姨也去世了,她们俩是异年而生同岁相去,都是86岁,刘阿姨去世前还让子女到处找我妈妈,不想我妈妈己先于她离世。2007年,山东八路军抗日根据地研究会在北京成立,罗荣桓的儿子东进大哥当选为会长,后又相继成立了鲁中分会、渤海分会和胶东分会,我也有幸成为会员,在鲁中分会的一次棸会上,碰到了久违的东宁大哥,回忆起妈妈和刘阿姨一生的友谊时,我们都不禁热泪盈眶,紧握的双手久久不愿离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