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左岸散人

龚易图

方广岩题刻虽多，有内容的不太多，多数是到此一游刻。只有一个把整篇游记刻出来。就是龚易图石刻，字大如斗，位于薛朝晤八分书旁。

“光绪五年十月，闽县龚易图、叶大庄，晨绝阳岐江。雨，泊濑下爨。夜入山，炬尽虎啸，团焦人出，从索火，攀危磴。俯临深溪，石齿齿与屐竞。四更抵寺，诧造化设此岩以待我倚开，联句得五十韵。己未返，循所经，谈且栗。岩奇，游亦奇哉！易图记”。

关于这篇文章，我已在另外一篇述及，此处只谈人。

龚易图其人

龚易图（1836－1893），字蔼仁，号含晶，闽县人，清朝政治人物、进士出身。咸丰九年，进士及第。先后任云南县知县、云南候补知府、济南府知府、山东登莱青道兼东海关监督。光绪年间，任江苏按察使、广东按察使、云南布政使、广东布政使和湖南布政使。湖南任上，因广东任内议行新政，被劾革职。又因献款捐制棉衣3万套赈济顺直灾民，恢还原衔。光绪十四年(1888年)春，退出官场，在上海筹办织布局。

龚氏当官任内几件大事。一是和捻军交战十年，有勇有谋，是为政治资本第一桶金。其次，在济南知府期间，故丁宝桢设计杀慈禧宠信安德海。任职广东期间，正值法国挑衅，龚筹饷抗法。1877年，龚易图回闽修墓，恰逢福州发大水，协助赈灾，疏通洪塘水患。当时福建上疏请留龚易图，山东促其回任，可见其办事能力。

龚氏善书，在福建、山东、广东多处皆有石刻。著《谷盈子》、《乌石山房诗集》。

门当户对的婚姻

龚易图妻子是刘齐衔妹，刘齐衔为林则徐大女婿。

龚氏大儿媳杨韵芬，出身无锡世家。太湖的鼋头渚，曾是她娘家的“杨氏花园”。杨氏精于书画，善女工，“好建筑，虽乱离之时，仓皇出逃，刀锯绳墨不去手也。读书之暇，构小屋孜孜不倦”。1919年开始，手作大观园模型，自述创作过程：

“己未制大观园，仿禁园规模，幻空中楼阁。范金为沼，琉璃为瓦，丹粉为墙，万字栏干，千秋院宇，铜仙踞承露之台，麋鹿在集灵之囿，曲廊邃空，水榭桥梁。田垄迤逦，则远接茅庐；宫殿巍峨，则近连梵宇。架有藤萝，池有画舫。叠石为山，用张南垣之法；折枝为树，得郭橐驼之传。黄沙筑地，青苔绕径，林木蓊郁，粉墙蜿蜒。人物有斗草者，弄桨者，逗鹦鹉者，听琴者，醉眠者，扑蝶者，扫花者，课童者，戏秋千者。一一取法画中，雾毂蹁跹，芬兰竟体，山浚水颠，以遨以嬉。池中初置喷泉，飞珠溅雪，竟日不竭。全园占地十六方尺，并案十四，陈之竹头木屑，并作栋梁，刀锯版筑，百工咸备。”

制作后，先供亲友观赏。1926年，杨韵芬移居天津，请泥人张捏塑红楼人物，补足模型人物。全套模型装满八大箱。1937年5月，在上海南京路大新公司（今上海第一百货公司）展出，观者如云，包括吴湖帆、王宠惠、唐绍仪等名流。是年七月，抗战爆发。杨韵芬仓皇避兵，离开苏州。后回探寻，已毁于兵燹。

龚氏三女龚韵珊嫁苏州沈秉成之子。沈秉成曾任两江总督，在苏州筑有耦园，至今仍是苏州名园。

龚氏之孙。龚礼逸，娶福州最后一个状元王仁堪的后代。龚礼彬，娶陈文青，是陈培锟的妹妹。

再下一代，曾孙女龚端徽，嫁林纾的小儿子。

繁华落尽成一梦-龚家园林

龚易图藏书之富，福州城内，少有比肩之人。但若论园林，城内则没有对手了。龚易图朋友曾有一联记龚家，“骖园啖荔，陶舫听松，南北几经营，环碧天留一吟局；别岛芙蓉，泊台杨柳，东西分食宿，餐露人是小游仙”。里面提到龚家的几处园池。

骖园为双骖园，在乌石山西南隅，广植荔枝，旧名荔枝园。园内有其藏书楼：乌石山房。龚氏集古句为一联：“平生最爱说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天下几人学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现为省气象局，气象台大门口右侧石崖尚有龚易图石刻。

芙蓉别岛和武陵园，均在朱紫坊的芙蓉园。武陵园前身是泊台，是明代谢肇淛别墅，谢曾在此结诗社泊社。因龚氏最早郡望在武陵郡，故改名武陵。芙蓉别岛1940年卖出。

陶舫曾是清代书法家林佶的书斋，后并入光禄坊的刘家大院。龚易图曾在此为父亲守孝。

环碧池馆，即三山旧馆，又名武陵北墅。三山旧馆，功能齐全。内有龚氏宗祠，主楼是大通楼。前有小戏台，后有藏书楼。大通楼西侧，有莲花池。环碧轩和微波榭位于池北，西式的白洋楼位于池南。环碧轩之北，有双莲桥，桥尽有月洞门，内有花圃，东有仙爷楼和此君轩，轩前种斑竹。“不可一日无此君”也，轩名因此。西有微波榭和五福堂。在此君轩北面有菜园。三山旧馆是少有集祠堂、花园、住宅为一体的园林，是龚家园宅之冠。时人称“园林之盛，甲于闽省”。环碧轩内，龚易图自撰一联：“绿波照我又今日，红树笑人非少年”。红树者，荔枝也。又今日，指龚家宅地再度回我手中。

可惜，建成次年，龚易图就去世。

几个园宅在福州四面，双骖园在城西偏南，陶舫在城南，环碧池馆在城北，芙蓉园和武陵园在城东偏南。故联中说，南北经营，东西分宿。

龚易图子辈，其中长子龚晋义，是唯一走仕途一个，但不幸年仅三十四岁就去世。留下孤儿寡母。其他几位儿子，都没有功名，但尚能靠袓产，过悠哉游哉的名士生活。二子铭义、三子鸿义，均未走仕途，经商不利，赋闲在家，靠祖产过日子。三子通文艺，与何振岱是诗友，并与潘主兰组织金石书画学会，任会长。

到第三代，家境已不如前，有几个继承祖辈的文艺基因，有几个出国留学，但都没有走祖上的仕途老路。到第四五代，家族明显衰落落。抗战爆发后，龚家四散，福州家里只有几个老人看家。日本兵曾冲进三山会馆，所幸，那时龚家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抢。抗战结束后，龚家有片刻的回光返照。三山会馆白洋楼前的花园，曾举办过一场热闹的中西合璧的婚礼，院内摆满酒席，二三十桌客人，欢歌笑语。便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就解放了。

龚易图曾有诗：“棋墅纵横谁是主，泊台过往迭为宾”。感慨楼池易主，泊台原为谢肇淛所有，后为龚易图所得。昨日之宾，今日之主。龚易图写诗的时候，大概不曾想过，今日之主，亦可能是明日之宾。主宾易位，盛衰转烛。

1952年，三山旧馆先是被征作省政府招待所，后改为省人委交际处。“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园林几经改造，面目全非。2005年以前，池塘已填，建筑仅余白洋楼，龚家后人身临其间，莫不黯然。可哪知道，到了今天，连面目全非也不可得。今日的西湖宾馆，当年旧迹也许就只有旧时月色了。“淮时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昔日繁华，不过南柯一梦。龚家儿媳杨韵芬1950年自述，“值此国家多事之秋，多寿即是多难，何乐之有，是为记”。触目惊心，令人潸然泪下。

好一似散尽鸟投林-十万藏书下落

清代福州有“南陈北龚”之说。陈是陈宝琛，龚就是龚易图。说的是两家藏书冠于福州。龚家旧有十万藏书。

龚家藏书始于龚易图高祖，藏书三万。但传到龚易图时，已散落殆尽。年轻时候，龚易图四处借书。发迹之后，开始重金买书。自光绪三年（1877）开始，几十年经营，曾购海宁陈氏藏书三千余种，又得刘家镇藏书两万余卷，建“双骖园”、“乌石山房文库”，藏书5万卷，《福建通志》记为“庋楼藏书10余万卷”。后又改称藏书楼为“大通楼”，书“五万卷藏书楹”作匾额。光绪六年（1880），乌石山房书橱32个，藏书五万多卷。上个世纪，官方修《福建通志》时，曾向龚家借书。1931年，清点藏书，还余三万余卷。专家根据书目统计，估计龚易图藏书超过十六万卷，四万多册。

龚氏藏书印有“大通楼藏书印”、“龚少文藏书画记”、“乌石山房收藏”、“易图”、“龚易图蔼人鉴藏印记”等。其子龚礼逸编有《大通楼藏书目录》，著录图书38000余卷，其中多有徐【火勃】等明代藏书家的藏书印。

书对于读的人是财富，对不读的人是累赘。不仅用不上，还要花大量时间和精力，防火、防虫、防潮、防盗。这哪里是资产，分明是负债。历代藏书，有毁于兵，有毁于火，但更多的是后代守不住。近人王献唐有言，“凡私家藏书世守之方，当备四事。第一项，有相当财产维持之计；第二项，子孙须深知笃好，能承家学；第三，保藏须严密妥慎；第四，其子孙能束身自好，不至浪费，危及藏书。”这四项谈何容易！

园林几经更易，尚且面目全非。藏书的命运比园林更令人唏嘘。龚易图在的时候，聘人专门管理藏书，每年六月曝书，并订有阅览规程。子孙可以登楼看书，但善本概不外借。龚易图去世之后，藏书不再有专人管理。除了管理不善的流失外，龚家图书有几个去向。

1929年，龚氏藏书3.4万册，龚家后代作价一万六美金，卖给台北帝国大学（今台湾大学）。这些书仍在台大。

1952年，龚家把藏书1.5万卷，捐献给福建省图书馆。这批图书，至今仍是省图镇馆之宝。省图申报国家珍贵古籍83部，其中50多部来自龚家献书。

龚家并未将所有藏书捐给省图，尚留部分珍本。这批珍本终究难逃劫数。上个世纪的文化大劫中，被勒令焚毁。这是许多藏书共同的下场。钱锺书先生博览群书，可谓读书破万卷，但家中并不藏书，只有两个普通书橱。收到的赠书，多数转赠他人。这是智者所为，也是活得通透的人生。把书放在脑子里，并把它化为笔下的文字，也许是最好的藏书方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人生如此，书亦如此。

双骖园

三山旧馆图

龚家旧照

龚家旧照

龚家旧照

《乌石山房诗存》

龚氏藏书印

龚氏藏书印

龚氏藏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