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马散文《洋名》

车走直线

<h3>洋名<br>文/非马<br> <br>常有人对我的洋名感到困惑。光看我的英文名字,没有人会猜到我是个黄皮肤黑头发道道地地的华裔。正如从我的笔名,很少人会猜到我姓马一样。<br> 几乎每年我都会收到要替我寻根找家谱的信。不满意不要钱!他们都这样保证。也有邀我加入MARR氏宗亲录的。在美国,似乎姓MARR的人还不少。我们工作的阿冈国家研究所里,除我们夫妇外,出纳处也有个姓MARR的,送信的女孩子常把他的信错送到我的办公室来。只是在阿冈二十多年,除了有一次因公事在电话里同他谈过几句话外,我竟没同这位「同宗」会过面。在我们住的芝加哥郊区电话簿上,姓MARR的也有十多家。相信除我之外,都是些欧洲移民或后裔。<br>话说当年我在屏东糖厂工作,一个人逍遥自在,根本没出国留学的念头。有一天接到一位同班同学的信,他同几位在台北的同学都报名参加该年度的留学考试,顺便也替我报了名。在他寄来的准考证上,我赫然发现我的马姓的英文翻译MA后面,拖了一条招摇的尾巴,加上了两个R。我不知这位英文程度在我们班上出类拔萃的同学,是否在替我填表时,刚好想到他前个晚上阅读的一本英文小说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姓MARR的家伙?不管怎样,我是那年同班同学中唯一无心插柳柳成荫,糊里糊涂通过考试的。主管考试的教育部办事员对我事后恢复本姓的要求,答复得很干脆:「不行!」<br>头一年在美国马开大学念研究院,一位数学老教授对学生们很客气,在课堂上考问我们出我们洋相时,也尊称我们为某某先生,从不直呼名字。他大概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来自北京,所以在叫我时总不忘大卷其舌头,同时把尾音拉得又高又长,结果我便成了「马儿先生」。刺耳,却无可奈何。<br>对台湾及大陆的家人,我的洋名也多少带给他们困扰。每当给我写信时,他们不知该在信封的左上角写上MA或MARR。我在台湾的大哥似乎找到了折中的办法。他把它们加起来除二,变成不偏不倚的MAR。当我为母亲办移民申请时,因此必须向移民局解释,为什么我的哥哥姓MAR,弟弟姓MA,而我自己却姓MARR。<br> 比起这个曲折麻烦的姓来,我的名字便直接了当得多。<br>在台北等签证期间,朋友介绍我同一些摩门传教士学英文。这些传教士都是美国的大学生,分派到台湾训练服务的。因为都是年轻人,大家颇谈得来。他们教我英文会话,我则在他们讲道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时,替他们充当翻译。我不是教徒,常把他们的「主」译成「上帝」(我到现在还搞不清两者之间的分别),几次矫正之后,他们便没再请教我,虽然会话课仍继续进行。有一次我请他们替我取个英文名字。他们把我的中文名字放在嘴里反复咀嚼:为义为义威利威利威廉,对!威廉。就这样,我成了WILLIAM MARR。<br>用这么一个假洋鬼子式的姓名,民族本位主义者大概会大摇其头。但对我来说,名字只是一个人的标记或符号,方便别人对你的称呼丶辨识与记忆而已。像有一次我读到一篇报道,说德国一位科学家发明制造了一个能从事家务的名叫「费明阿尔」的女机器人,外表完全像女人,红红的脸蛋黑黑的头发,打扮性感,两条美腿走起路来也很女性化。她不但能做清洁丶下厨房,还能在试管培养下生儿育女。一时好玩,写了下面这首题为「费明阿尔族恋歌」的诗:<br> <br>我们谈谈恋爱吧,FM9556681!<br>一阵红晕掠过妳美丽的脸庞<br>有成熟的卵子在妳体内<br>蠢蠢欲动<br> <br>妳的子宫<br>原为制造人类的后代而设<br>但自从人类的女性成为有闲阶级<br>渐渐退化不再产卵而终於绝了种<br>妳的肚皮只为自己隆起<br> <br>我们谈谈恋爱吧,FM9556681!<br>别担心那些做不完的家务<br>我会制造另一批不怕苦的新人类来为妳效劳<br>妳只要好好地培养妳的卵<br>把我们费明阿尔族一代一代繁衍下去<br> <br>在诗里用了一个带有未来意味的FM9556681作为女主角的名字,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翻开台北的电话簿,看看有多少个李耀宗或张俊雄,便可明白一个人的名字是多么地无关宏旨。好歹贤愚功过成败,得看他的所说所写所作所为。多年前我曾碰到一个印度同事,名字长达二十几个字母,而且都是些稀奇古怪缠舌绊嘴的玩意儿,一般人根本不知该如何发音。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名字缩短(像许多印度人所做),或干脆找个比较容易发音的名字。这位自尊心及自信心都一样强烈的老兄说,如果一个人真把他当朋友,当然应该不怕麻烦去学会如何称呼他。我当时只对他笑笑。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因为我不可能学会,更不可能记得他的「大名」。<br> <br> <br>*本文收入非马散文集《不为死猫写悼歌》,台北市,秀威资讯科技,2011.01<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