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

齐襄儿

十六岁那年

孙晓芳

那年考潜江师范时，五三农场东片的十几个女生由当时的教委统一派车集体前往。我家在罗汉寺分场，地处五三农场的最西部，不能和总场的考生一同前往，只得由我爸送我去潜江。

从罗汉寺分场去潜江，必须先坐长滩街的过路车，再在罗集街的一个路口转乘钟祥直达潜江的班车。

那时交通不便，只能人等车，不能车等人。早上，天才麻麻亮，父亲就起了床，在小厨屋里守在灶口煮那种加了碱的浅绿色稀饭，锅里放入竹篦，热着几个隔夜的老面馍。我爸胃不好，家里煮稀饭时总要加一点点碱。

我爸把两碗浅绿色的稀饭放在灶台上凉着，然后催我快点起床，免得误了过路车。

那年我十六岁，第一次出远门。我个子已抽条，瘦高腿长，站在人前像个大女孩。怕我出门太过寒酸，我妈带我去罗集街扯纯白棉绸布料和咖啡色涤纶布料。扯完布料，我妈就在罗集街找了一家裁缝店，让那个女裁缝为我做一件短袖和一条长裤。去罗集街取衣服是我独自骑车去取的。一脸和善的女裁缝见我来了，停下手中的活，让我试短袖和长裤。我穿上后，她对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高兴地说，小姑娘，你这样一穿搭，还真穿搭出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这件白棉绸短袖是我照着画册上的式样裁的，要是下身配一条浅蓝摆裙就好了。我接着试咖啡色涤纶长裤，腰围和裤长都恰恰好。

走出裁缝铺，我骑车往回走，心想，要是有条牛仔裤就好了。白棉绸短袖扎在牛仔裤裤腰里，那才叫好看。我班上的女生每人都有直筒牛仔裤，颜色不一，深蓝色的、淡蓝色的、浅灰色的，特别吸引我。牛仔裤是青春时尚的代名词。我清楚家里的境况，从没敢向家里开过口。从小到大，我的衣服大多出自裁缝铺。我妈的理由是：量体裁衣，做出来的衣服比买的更合身。

我和我爸在路边等了一会，长滩街过来的班车就到了，人不多有座位。在罗集街下车没一会，钟祥直达潜江的班车就到了，那真叫一个人满为患，我和我爸挤不上去。我爸赶紧望着司机说好话：我女儿明天在潜江师范参加考试，错过了这趟车就误了考，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上车？司机胖胖的，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望了我一眼。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让我和我爸从驾驶室上了车。我和我爸扶着引擎盖后的横杆，一直站到了广华。

到潜江后，我爸带着我，像“陈焕生进城”一样，左问西找，终于在潜江师范附近找到了教委带队领导事先告之的那家旅馆。

在旅馆大堂，我和父亲等着那位教委的带队领导。

第一次走进如此富丽堂皇的旅馆大堂，我怯怯的，有点手足无措。

大堂里纤尘不染，安静空旷，巨大的吸顶吊灯射出柔和的光亮，把大堂的几排黑皮沙发照得黑亮无比；沙发前的棕色大茶几上，摆着巨大的花边玻璃烟缸，这好看的烟缸，让我想起我爸当烟缸用的脱瓷搪瓷茶杯。大堂里有几张玻璃圆桌，桌前都坐了人，成双成对的时髦青年男女。有一张圆桌前，坐着两个漂亮的时尚女子，俩人一边细聊，一边娴熟优雅地抽着烟。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女孩子抽烟，十分惊讶。在大堂的正墙上，挂着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镶框山水画：群山高耸，红日喷薄，霞光万道，青翠的山峦间白鹤飞翔……

我提着一个塞满考试资料的蓝布袋子，紧倚着我爸，在大堂里等着，迟迟不见带队领导。

大堂服务台后面的两个女服务员一直闲聊着什么，偶尔望我们一眼。

一路站到广华，我的两腿发酸，真想去沙发上坐坐，可又不敢轻举妄动。

见我们在大堂里一直站着，其中一个女服务员过来问我爸：你们是等人还是住宿？我爸说，等人，也住宿。服务员热情地说，别站着呀，去沙发上坐着等。说完，女服务员望着我微微笑了起来，问，小姑娘，你这件白棉绸短袖款式蛮好看的，是买的还是做的？我说，在裁缝铺做的。女服员说，你的短袖不扎进腰里，兴许更好看。说着，她大大方方地把我扎在腰里的短袖衣摆抽了出来，前后抚了抚，退后几步，望着我说，小姑娘，这样穿比刚才更好看了。

那时没有手机，我们在大堂里等了好久，带队的领导才从楼上下来。

上了楼，带队领导把我们考生召集在一间房里开短会，向我们交代明天考试的时间、纪律、考场及食宿等等。

交代完后，农场东片的那群女生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出来考试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又说又笑。吃了晚饭后，她们洗头洗澡；接着，她们有的穿连衣裙、蝙蝠衫、柔姿纱短袖，有的穿背带方格裙和时尚的衬衫长裤。她们大多是来考幼师的，平时在学校里都是有舞蹈和音乐天赋的苗子，一个个身材窈窕，气质如兰。

房间墙上就一块大镜子，她们一个个争抢着在镜子前整理头发，浅施粉黛，顾影自怜。打扮完，她们走出房间，像一朵朵青涩的小荷，芳香四溢地冲下楼去，银铃般的笑声脆响在楼道里久久不散，大堂里的服务员和客人，都向她们望着。走出大堂，她们在旅馆附近的街上闲逛，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来车往。

我没有随她们一起上街，一是，我和她们不是同学，不熟悉；二是，我身上的衣服土气：白棉绸短袖、涤纶长裤、塑料凉鞋。我这身行头难以和来自总场的女孩相比，不想杂于其中形成某种反差。少女都是特别爱美的，尤其是处在十六岁的敏感花季。

考了两天。最后一场考试一考完，我就冲出教室往旅馆跑。我和我爸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农场。我一口气跑到旅馆门口，见我爸提着布袋在大堂门口等我。见我跑得满头大汗，棉绸短袖都湿透了，我爸说，瞧把你急的，最后那班车应该赶得上。我说，万一赶不上又得花钱住一晚上。

到了车站，上了车，又没抢到座位，我和我爸一直站到沙洋。

试卷比平时做的初三冲刺卷简单，我想，考取师范应该没有问题。本想告诉我爸自己考试发挥得不错，见我爸站在车上闭眼打盹，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过了二十多天，潜江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一看费用我吓了一跳，仅入学费得八千二，还不包括生活费。一家四口，我妈没单位，就我爸一人教书，每月工资不足五百，学校还经常发不出工资，家里平时入不敷出，一下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我心里打了退堂鼓，不想去读。

我爸少言寡语，是个平时不和我多说半句话的人。好几次想告诉他，自己不想读师范了，可他一脸的不苟言笑，让我不敢开口。

收到通知书后，我明显感觉到父亲心里很沉重，每天放学回来，他总是低头抽闷烟。我爸一年的工资六千多，而我一年的学费就得八千多，外加我一年的生活费……我知道他在为钱发愁。

临近师范开学的那段时间，我爸总在周末骑着家里的那辆吱吱呀呀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外出，一连好几个周末都是如此。

有天下午，见我爸在房里数钱，桌上的钱分三摞，五元一摞，五十元一摞，一百元一摞。五元的钱绉巴巴的，我爸一张张细细展平，一边展一边说，这些五元的，是你外婆给的。那天你姨让我去拿钱，正要回走，你外婆把一个蓝色小包塞给我。知道是你外婆卖小菜攒下的，我推辞不要。你外婆说，拿着，这钱不算借，是我给芳妮子读书用的，放假了，让芳妮子回熊桥看看外婆。

我爸把三摞钱数完后，让我再数一数。准确无误后，我爸拿着五元的和五十元的钱，去分场小卖部换成一张张百元的。我记得，五十元的是浅黄色，一百元的是蓝色。

有一天晚上，我爸外出回来，对我妈说，芳的入学费总算凑齐了。说着从裤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我妈。

为我凑学费的那段日子，我爸滴酒不沾，新闻联播不看。学费一凑齐，他恢复常态，晚上喝点酒，抽几根烟，坐在木椅上等黑白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新闻联播一完，他就进房里备课批改作业。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第一年的学费，那八千二百元，一多半是我爸找亲戚们借的。奶奶、姑姑、叔叔、外婆、小姨，还有二爷爷，他们或多或少都借钱给了我爸。

这八千多块钱，成了我妈的一块心病，她不知道把钱放在哪里好。放在木箱里怕被偷，她说小偷喜欢翻箱倒柜；放在墙缝里，她又说怕老鼠拖走……最后她把放在哪里了，我也不知道。

我妈每天去周边农村打短工，我说我也去。我妈说，八月的太阳毒得很，晒得黑不溜秋的咋去城里上师范？

每次出门前，我妈总要贴着我的耳根悄悄交代：学费在家里，你哪里都不能去，给我在家里老实呆着；钱让人偷了，背上债不说，你书也读不成了。

中考完了后，班上的几个同学来家里约我去罗集街照毕业纪念照。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出去疯一疯，可一想起家里的那笔学费，我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

临近开学，有一天，几个要好的女同学来家里送我礼物，发夹、八音盒、开合式的音乐名信片、假珍珠项链之类。几个女同学走后，我看见和我同桌的那个男生，在一棵白杨树后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问他有什么事？他从裤兜里拿出一条新疆维族丝巾递给我。我好奇地抖展开来，一米见方的阔大丝巾，漂亮的湖蓝色，很是好看。我叠好后还给他。他急了，胀红了脸说，我姐去新疆捡棉花，带回二十几条各色各样的丝巾，我拿了一条送你，祝贺你考取师范。

我说，你偷你姐的丝巾送人，你姐知道了非揍你一顿不可，我不能要。男生得意地笑了笑说，她打工去了，不在家；再说，平时考试我尽抄你的答案，送件礼物谢你……没说完，那个男生像只兔子似逃跑了。

交入学费要提前交。去潜江师范交费的头天晚上，我爸说一家四口都进城去看看。我妈把入学费用小布袋装好，塞进我爸的裤袋，然后用针线把袋口缝上。我妈对我爸说，上了车，我紧挨着你坐，以防小偷。我妈对我说，路上你带好你妹就行了。我妈那神情和语气像是要去完成一项艰巨而又重大的任务，搞得我心里也跟着紧张。

我们坐的都是过路车，上车下车人挤人，常有扒手混水摸鱼，我妈如此谨慎是对的。

从罗汉寺到罗集，车上没座位，我妈紧贴着我爸站着，像我爸的贴身保镖。我牵着我妹在过道里，被人挤得透不过气来。我妹一个劲叫，姐，我看不见亮光，好黑，都是人腿。我安慰我妹说，想看见亮光，姐就得抱你，姐哪抱得动？

在罗集上车后，有了一个空位，我妈眼疾手快地抢住，把我爸按在了座位上。我妈紧挨着我爸站着。售票员见我牵着个小孩挤在过道里，就把她的位置让给了我，她自己站在引擎盖边。

进了学校，在一个花坛边，我妈用小折叠剪刀把我爸裤袋口的缝线一点一点地挑开。我爸掏出厚厚的一摞百元大票子，带我往二楼的学校会计室走。我妈牵着我妹在后面穷追不舍。我爸回头对我妈说，你就在楼下等着，都进校园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哪里有那么多小偷？我妈只好不再跟着，带着我妹在楼前的花池边坐着。

交完费，我妈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脸轻松自如。我爸带着我们上街找了一家小饭馆。一家四口围在一张浅黄色的圆木桌边。两荤两素，外加一碗西红柿蛋汤，饭不计钱，随便吃。

记忆中，那是我们一家人第一次下馆子吃饭。

十六岁那年的我，现在回想起来，涩涩的，傻傻的。

作者：屈家岭宣传统战部 孙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