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闯禁地

傲枝梅

1971年年初，一个中学校园里。

那时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似乎特别漫长。位于市中心的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学校，如果不是课间操或者体育课，没有人愿意出现在校园里。灰色的建筑，干枯的树木，好像都被冻得僵硬了，只有突然出现在校门口的大红幅标语，让人有了一丝暖意。

红幅标语上的文字告诉人们，这里将要举行一个隆重而且重要的会议：全校优秀老师和优秀学生代表大会。已经习惯了各种政治活动的师生们，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关注，除了那些已经被内定为“优秀“的人。

负责学校宣传工作的陈老师继续他的本行：组织人马进行会议的宣传报道。人手是现成的，早有一批能写会画、能说会道的学生在他手下工作，都是初中二、三年级的学生，很听话，用起来也很顺手。

会议如期召开了。早就安排好的、负责旁听会议并提交报道稿件的四个女学生却耍起了小性子，她们说，开会的同学都是被选出来的“优秀”班干部，学校和老师的红人，我们不愿意插在中间冒充“优秀”。这让陈老师好一通发火，他连哄带吓，好不容易说服了她们去了会场，才长吁一口气。

他哪里想到，这四个小女生竟能做出如此出格的事！

会场在教学楼的顶层。这里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长期封闭的图书馆，那是一块禁地，早已不对学生们开放，唯一的功能是给语文老师备课查找资料，一个患有心脏病的女老师在这里值班。图书馆的对面曾经是阅览室。关闭了图书馆，阅览室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变成了会议室。

四个充当“记者”的女学生不情愿地爬上楼，本该右转进入会场，但正当此时，她们同时发现了一个令她们欣喜若狂的现象：左侧的图书馆大门是敞开着的，并且馆内竟然无人看守，放眼向里面望去，高大的木制书架一排排、一列列，直入天花板，书架上是多年来难以寻找到的、散发着陈旧纸张气味、令她们魂飞魄散的好东西——数不胜数的图书！

一切发生在瞬间，四个女同学没有任何交流，更没有丝毫的犹豫，完全出于本能，全体向左转，一头扎了进去，转眼之间淹没在书架之中。

大门重重地响了一下，明显是图书管理员老师走了进来，锁上门又出去了。四个女学生每人手捧一本心爱的图书，畅游在书籍所营造的情境之中。外面的世界消失了，时间消失了，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图书馆内，冰冷刺骨，但寒冷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尽情的浏览、阅读，如同突然走进一个巨大的宝库当中，被眼前的财宝弄得不知所措；又像四个饥饿难耐的孩子，恨不能把眼前的美食一口气吞下去。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图书馆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

图书管理员老师打开大门，发现她的面前竟然站着一个人！望着这个女学生，就像在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的心脏有点受不了了。

“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喘了半天气，才发出怒问。这时，书架后面发出了悉悉簌簌的声音，显然，那后面还有人，她大声叫着：“你们到底有几个人，都给我出来！”

另外三个同学无可奈何地从书架丛林中走了出来，四个人全部站在管理员老师的面前。老师气得差点昏了过去：“你们是哪个班的？”

她们喃喃地回答：“陈老师的宣传报道组的。”

“你们出来！到门外面去！”

她们站在图书馆大门外面，正在接受管理员老师斥责的时候，对面的会场大门突然打开，散会了！当参会的代表们鱼贯地向楼下走去的时候，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愤怒得要发疯的女老师正在教训着四个女学生，那四个人，全都低着头红着脸，如同四个罪犯！

本来要去会场采访、进行新闻报道的四个女学生，却把自己弄成了新闻。很快，学校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有人说：在校园里抓住了几个胆大妄为的偷书贼，还是女的。也有人听说，几个女生把一个老师气成了心脏病。只有一种靠谱点的说法：有几个女同学在没有经过老师的允许下，私自闯入图书馆禁地，偷看了半天大“毒草”！

在那个时代青少年的认知中，所有的文学类书籍都是坏的，都是毒害青少年的，看过“毒草”之后就会“中毒”，就会腐化变质，成为坏人。

事情发生以后，学校领导出于教育者的责任，必须要重视起来，否则，不明是非的孩子们都去看坏书去了，那还了得！但是处理这些女学生要把握分寸，还要保护她们的自尊心，不能把事情搞大。

学校的领导（官称是革委会副主任）赵老师决定亲自处理这事。首先，她召集了四个女生所在班级的班干部开了一个小会，她要亲自了解一下这四个女生平时的表现。

第一个班干部是学校里很有名气的“革命小将”，性格泼辣，敢说能说，满腔革命热情。提起同班的那个闯祸者，她说：“我们班的这个同学，据说是挺爱看书的，不知道她从哪弄来的书。有的同学已经向我报告了，她私下里给别的同学讲书里的故事，还有的同学特别爱听，反正我没听过！但是，有一次她亲口跟我说，她特喜欢一个诗人，叫普，普，普什么，反正姓普，还给我背了那人的诗，第一句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哼，全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普西金吧？那是个俄国人。”赵老师说。

“哦，差不多，反正是封资修的。我才不看这些坏书呢！”

第二个班干部接着发言，她说：“我们班这个同学作文写得不错，老师经常在语文课上念她的作文，她就特别骄傲，看不起人。我觉得她的作文都是从书里抄来的，因为她也爱看书。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不出去玩，却把脑袋扎到课桌低下看一本黄色小说，上课铃都响了，还不愿意收起来呢！”

赵老师问：“她看的书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知道是黄色小说？”

“不知道是什么书名。我看到她的书了，挺厚的，整本书的纸全都发黄了，肯定是黄色小说。”

第三个班干部听着上述两位的发言，对她们背后恶评同学感到不太舒服。她犹豫了会儿才说：“我们班这个同学平时表现挺好的，爱帮助人，上课时也积极发言，就是比较爱美，比如她的头发，别人的小辫都梳在耳朵上边，她却盖住了耳朵。不过她确实是不错的，这件事不代表她平时的表现。”

第四位班干部是唯一的男生，他听三个女生干部说了半天，最后才发言：“我也不了解我们班的这个同学，都没怎么说过话。我不喜欢搭理女生，成天叽叽喳喳的，还特别娇气，一上体育课，每次跑步都有那么几个人跑几步就不跑了，然后凑在一起嘀咕，我听她们老说倒霉了，倒霉了。我就奇怪了，哪有那么多倒霉事？我怎么遇不上！”

赵老师还向班干部们询问了学生们读课外书的情况，她了解到：现在的孩子们基本没有书读，因为找到一本课外书是件十分艰难的事。一部分文化家庭虽然有些侥幸保存下来的图书，但家长都会阻止孩子去读。私下阅读小说，是一件不能对别人说的秘密，因为在别人眼里，它意味着你是不安分的，不纯洁的，甚至有更严重的思想问题！更多的学生几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文学书籍这种东西。更极端的是，有些学生视书籍为毒蛇猛兽，以不爱读书为荣。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开过班干部会以后，赵老师又召集了四个班的班主任老师开会。四个老师对这四个学生的评价倒是出奇地一致，都是表现较好但与其它学生相比还是有不同之处，比如，她们有更清晰的表达能力，都有一种文雅的气质等等，但她们身上都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因此，她们与其它同学的关系都很一般。

但是，对于已经人所周知的违规行为，还是要做出一些处罚举措。好在大家都没有认为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而且，四个女学生平时的表现还不错，尽管犯了“错误”，也不再需要进行批评之类的处罚了。

最后，学校领导做出决定，在马上就要进行的期末政治考试中，不论这四个学生试卷上的成绩如何，最后的记录成绩“优”、“良”都免了，一律只算“及格”。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