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计划而没有完成的小说

雍凉女子文学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鲁迅计划而未完成的小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鲁迅先生留下的小说全部都是短篇小说。鲁迅先生有过计划却没有写成的小说至少有三部,分别是:《杨贵妃》、一本关于中国工农红军战斗生活的小说、一本反映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思想发展的小说。虽然我们已经无从得知这三本小说的全貌,但幸而还能从鲁迅先生和他的亲友的回忆中了解其对这三本小说的构思,以及构思这三本小说的前因后果。</p><p class="ql-block">《杨贵妃》</p><p class="ql-block">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原来还是凭书本来摹想的好。</p><p class="ql-block">——鲁迅《鲁迅书信集》</p><p class="ql-block">说到了杨贵妃,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朋友的L先生,从前老和我谈及,说他想把唐玄宗和杨贵妃的事情来做一篇小说。他的意思是:以玄宗之明,那里会看不破安禄山和她的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实在是心里已经有点厌了,仿佛是在说“我和你今生的爱是已经完了!”到了马嵬坡下,军士们虽说要杀她,玄宗若对她还有爱情,那里会不能保全她的生命呢?所以这时候,也许是玄宗授意军士们的。后来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当时行乐的情形,心里才后悔起来了,所以梧桐秋雨,就生出了一场大大的神经病来。一位道士就用了催眠术来替他医病,终于使他和贵妃相见,便是小说的收场。L先生的这一个腹案,实在是妙不可言的设想,若做出来,我相信一定可以为我们的小说界辟一生面,可惜他近来事忙,终于到现在,还没有写成功。</p><p class="ql-block">——郁达夫《奇零集·历史小说论·〈杨贵妃〉》</p><p class="ql-block">有人说鲁迅没有作长篇小说是件憾事,其实他是有三篇腹稿的,其中一篇曰《杨贵妃》。他对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性格,对于盛唐的时代背景、地理、人体、宫室、服饰、饮食、乐器以及其他用具……统统考证研究得很详细,所以能够原原本本地指出坊间出版的《长恨歌画意》的内容的错误。他的写法,曾经对我说过,系起于明皇被刺的一刹那间,从此倒回上去,把他的生平一幕一幕似的映出来。他看穿明皇和贵妃两人间的爱情早就衰歇了,不然何以会有“七月七日长生殿”,两人秘誓愿世世为夫妇的情形呢?在爱情浓烈的时候,那里会想到来世呢?他的知人论世,总是比别人深刻一层。</p><p class="ql-block">——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p><p class="ql-block">关于鲁迅先生的未完成的作品,似乎已经有人提到,手边没有书籍,不能确切征引。其中以剧本《杨贵妃》为最令人可惜。鲁迅先生对于唐代的文化,也和他对于汉魏六朝的文化一样,具有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有许多望古遥集的学者或收藏家,不是说三代以下的文章不足观,便是说史汉以下无好文章,他们甚至以为唐碑不算古碑,唐代的遗物不算古物;鲁迅先生是受过近代科学训练的人,对于某一时代的爱憎,丝毫没有这种不合理的偏见。</p><p class="ql-block">他觉得唐代的文化观念,很可以做我们现代的参考,那时我们的祖先们,对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极坚强的把握,决不轻易动摇他们的自信力;同时对于别系的文化抱有极恢廓的胸襟与极精严的抉择,决不轻易地崇拜或轻易地唾弃。这正是我们目前急切需要的态度。</p><p class="ql-block">拿这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作背景,衬托出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恋爱心理学的研究结果作线索:这便是鲁迅先生在民国十年左右计划着的剧本《杨贵妃》。</p><p class="ql-block">鲁迅先生的原计划是三幕,每幕都用一个词牌为名,我还记得它的第三幕是“雨霖铃”。而且据作者的解说,长生殿是为救济情爱逐渐稀淡而不得不有的一个场面。除此以外,先生曾和我谈过许多片段计划,但我现在都说不上来了。</p><p class="ql-block">所感到缺憾的只是鲁迅先生还须到西安去体味一下实地的风光。计划完成以后,久久没有动笔,原因就在这里。</p><p class="ql-block">恰巧西安讲学的机会来了。鲁迅先生那时几已十年没有旅行,又因本有体味一下唐代故都生活的计划,所以即刻答应了西北大学的邀请。</p><p class="ql-block">我们以火车为交通工具,起于北平止于陕州,以后便是一天旅行数十里至多一百里的黄河船了。我们在黄河船上望见灵宝城,濯濯的丘陵上现出一丛绿树。我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先生说:</p><p class="ql-block">“宜乎美人出生在这里了。”</p><p class="ql-block">鲁迅先生静静地望着,没有什么表示。我知道先生的脾气,没有表示或者是大有所感,或者是毫无所感,绝不是有了平平常常的感想。</p><p class="ql-block">到了西安以后,我们发现了一种极平凡的植物,为数实在可观,几乎家家园子里都有的,便是白色的木槿花。木槿花本是极平凡的植物,但在别处只看见一株两株,而且是红色的居多,从未有像西安的木槿花那样白色的一片。我也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先生说:</p><p class="ql-block">“将来《杨贵妃》的背景中,应该有一片白色木槿花。”</p><p class="ql-block">鲁迅先生静静地望着我,没有什么表示。这时候我渐渐有了警觉,担心着《杨贵妃》的计划难免会有根本的变动了。我们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灞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多少都有一点收获。在我已觉得相当满意,但一叩问鲁迅先生的意见,果然在我意中也出我意外地答复我说:“我不但什么印象也没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点印象也打破了!”</p><p class="ql-block">鲁迅先生少与实际社会往还,也少与真正自然接近,许多印象都从白纸黑字得来。在先生给我的几封信中,尝谈到这一点。</p><p class="ql-block">从白纸黑字中所得的材料,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也由白纸黑字中得来,这个第二印象一定有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但是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来自真正自然或实际社会,那么它的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或者要大大的减低,甚至会大大的破坏第一印象的完美也是可能的。</p><p class="ql-block">对于鲁迅先生的失望,我想第一步或者可以适用这样一个解释。</p><p class="ql-block">鲁迅先生怕看《黛玉葬花》这一类戏,他对我说过,就为的不愿破坏他那从白纸黑字得来的完美的第一印象。那么真实的灵宝城等等,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的“杨贵妃”的完美呢?</p><p class="ql-block">其次,那时的西安也的确残破得可以。残破还不要紧,其间因为人事有所未尽而呈现着复杂、颓唐、零乱等等征象,耳目所接触的无一不是这些,又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的“杨贵妃”的完美呢?</p><p class="ql-block">在我们的归途中,鲁迅先生几乎完全决定无意再写《杨贵妃》了。所以严格地说:《杨贵妃》并不是未完稿,实在只是一个腹稿。这个腹稿如果作者仍有动笔的意思,或者可以说,因到西安而被破坏的印象仍有复归完美的事实,那么《杨贵妃》在作者逝世前共十二三年的长时间内,不是没有写作的机会。可见那一次完美印象的破坏一定是相当厉害的了。</p><p class="ql-block">鲁迅先生在西安,没有得到什么新的刺激。我们都想找一点新花样来提起大家的兴趣。那时西安的鸦片不但没有禁绝,而且还相当的通行。鲁迅先生忽然愿意尝一尝异味。原来前辈的诗人如波特来尔,并世的文人如柯克多,都曾用麻醉剂来获得灵感,因此灵感而写出好的诗文。鲁迅先生对于医药有研究,常说鸦片原是极有价值的药品,不济的人却拿来当饭吃,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他为获得灵感,也为尝尝异味,于是决定访求。</p><p class="ql-block">同学张辛南兄在省署任秘书,西安方言读秘书曰“密夫”,他的交游是四通八达的,有的军官家里据说常常有三四套烟具,我于是托“张密夫”设法。鲁迅先生说他幼时曾在尊长的烟具旁盘桓过,但始终没有尝过烟味,我自己也是一样,所以我们都抱有好奇的心理。</p><p class="ql-block">那一天我是完全失败了,我觉得烟嘴太大,与纸烟雪茄过分悬殊,吸着极不方便,浅尝以后便放下了。鲁迅先生吸得还算顺利,吸完以后静静地等候灵感的来临,不料竟像扶乩一样,那一天灵感没有降坛。我问先生结果怎样,先生却失望地答复我说:</p><p class="ql-block">“有些苦味!”</p><p class="ql-block">我知道鲁迅先生也失败了。</p><p class="ql-block">万一那一天我们居然成功,那么《杨贵妃》也许早就问世了。</p><p class="ql-block">——孙伏园《素笔忆鲁迅·〈杨贵妃〉》</p><p class="ql-block">关于中国工农红军战斗生活的小说</p><p class="ql-block">大家知道,鲁迅生前曾经非常希望能够写出一些反映中国人民英勇斗争的小说,他听到许多有关红军的英勇事迹以后,曾经打算写一部像《铁流》那样的作品,并且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亲自约请红军中的著名将领谈话,从事资料的搜集工作,但是就因为感到自己遭到敌人的包围,没有机会和红军直接生活在一起,没有直接处于这个“斗争的旋涡”之中,唯恐自己的创作不能更好的表现红军的英雄形象,因此只好忍痛放手。</p><p class="ql-block">——许广平《文艺——革命斗争的武器(谈谈鲁迅的写作态度)》</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九三二年,大约夏秋之间,陈赓同志(就是后来大家知道的陈赓将军)从鄂豫皖红四方面军方面来到上海,谈到红军在反对国民党“围剿”中的战斗的剧烈、艰苦和英勇的情形,听到的人都认为要超过苏联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中所写到的。大家认为如果有一个作家把它写成作品,那多好呢。于是就想到鲁迅先生了。……我记得,鲁迅先生当时也认为这是一个任务,虽然没有立刻接受,也并没有拒绝,说道:“看罢。”几天之后,鲁迅先生还请许广平先生预备了许多菜,由我约了陈赓和朱镜我同志到北四川路的他的家里去,请陈赓同志和他谈了一个下午,我们吃了晚饭才走的。鲁迅先生大概在心里也酝酿过一个时候,因为那以后不久曾经几次谈起,他都好像准备要写似的。别的话记不得,象下面这几句,我还记得清楚的:“写是可以写的。”“写一个中篇,可以。”“要写,只能象《铁流》似地写,有战争气氛,人物的面目只好模糊一些了。”但后来时过境迁,他既没有动笔,我们也没有再去催他了。不过那些油印的材料,他就保存了很久时候;我记得一直以后他还问过我:“那些东西要不要还给你?”我说:“不要,你藏着如不方便,就烧毁了罢。”在他逝世以后,许广平先生有一次还谈起过,说鲁迅先生曾经把那些材料郑重其事地藏来藏去的。</p><p class="ql-block">——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p><p class="ql-block">反映中国知识分子思想发展的小说</p><p class="ql-block">(鲁迅)常常同我谈起,他打算写一本以他自己的经过为基础的长篇历史小说的计划,可是他的国家正处在动荡之中,使得他几乎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p><p class="ql-block">——(美)史沫特莱《回忆鲁迅》……在一九三六年六月间大病前后,鲁迅先生曾屡次谈起中国的知识分子问题;有时也谈起高尔基的巨篇《萨姆金的一生》,也谈到长篇小说的严格形式的解放。有一天,我们谈着,我说鲁迅先生深知四代的知识分子,一代是章太炎先生他们;其次是鲁迅先生自己的一代;第三,是相当于例如瞿秋白等人的一代;最后就是现在如我们似的这类年龄的青年……他当时说,“倘要写,关于知识分子我是可以写的,……而且我不写,关于前两代恐怕将来也没有人能写了。”接下去,我们又谈到长篇小说……而有一天,这是在他大病后精神较好的时候,就极自然地归结到他写长篇小说的问题。那时他说:“这倒可以想想看,如果还能够再活十年,——慢慢写,一年写一本是可以的。或者,想写的文学史再搁一搁也可以,——即同时写也可以。”大约过了一星期,一晚再去访问的时候,鲁迅先生说道:“那天谈起的写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曾想了一下,我想从一个读书人的大家庭的衰落写起……”又加说,“一直写到现在为止。分量可不小。——不过一些事情总得结束一下,也要迁移一个地方才好。”可知这已经是鲁迅先生有意的存心的计划了。然而这将反映中国近六十年来的社会变迁,中国知识阶级的真实的历史,并将创造了新形式的巨制的计划,终于因为鲁迅先生的死从我们的文学史上被夺了去了,这才是永久无法补偿的损失。</p><p class="ql-block">——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