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母亲

梨花带雨

<p class="ql-block">  推轮椅到客厅,我蹲下身来,把母亲的脚放进水盆,开始慢慢揉搓脚趾、脚掌,那双丈量岁月近一个世纪的半大脚(裹足两月后被通文墨的外公坚决放开了),看起来越发嶙峋。</p><p class="ql-block"> 母亲元旦前一天摔了一跤,身体状况直线下降——卧床、手不能捉箸、食量一天减似一天。</p><p class="ql-block"> 感觉她的一只手放在我头上了。“还记得那只小船吗?”如夜半深巷轻语。我抬起脸,“那是永远忘不了的。您怎么记起它来了?”“昨晚梦见了。月亮好亮好亮。”母亲双眼微闭,一脸的从容安详。 </p><p class="ql-block"> 无法细究母亲梦境生成的缘由,但有一点,她对梦里的物、事记忆明晰深刻是毋庸置疑的。由此想起一段我红场的经历,又似乎能为母亲梦境的生成作一些注释。</p><p class="ql-block"> 从(俄罗斯)国家历史博物馆南望瓦西里大教堂,似乎有心理召唤,让我没有走进左手边的古姆百货商场,不曾走近右手边的红墙、尼古拉塔楼,径直走过广场中一块块条石,穿过教堂,一段小斜坡,莫斯科河桥在望。验证欲望驱使我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折转,以行进的速度又回到博物馆。那一刻终于明白,这一段,和我走下台坡,走过杨树坑埂,走过一段小堤,到达通鲫鱼湖沟边的那段距离大体相当。暗示?肌肉记忆?都不是!那段距离任何时候都能轻而易举地抻平我记忆的皱褶。</p><p class="ql-block"> 母亲唤醒我,“你洗口、脸吃饭,中饭、喝的水都放在篮子里了,我去占船。”说完便匆匆离去。</p><p class="ql-block"> 我走出家门,月亮还在西边的天空,不招待见的月晕,如疲倦人的眼圈。其实下湖打草不用这么早,母亲为了替我占船,把起床的生物钟前拨了一个多小时。占船,占一只相对小的船,以免我面对湖乡七月肆无忌惮的火南风,不至于完全手足无措。七月的风啊,毕业季吹送着花香的熏风,竟沦落为戏耍和刁难忠诚讴歌者的恶棍。</p><p class="ql-block"> 走下台坡,走上坑埂,未曾朗照的月光刚好敷平了有些坑洼的小路,可以想象得到眼力不十分好的母亲一路走过时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p><p class="ql-block"> 母亲她三十岁前不曾干过农活,即便现在,一双半大脚下不了水田,只能在白田(旱地)里拿小工分。为此没少遭遇尴尬和不屑,她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表露。但从我回乡务农这一段经历就能体会到,多年来她生活之书的每一个页码上都应该有四个字——茹苦含辛。</p><p class="ql-block"> 湾子里间或的犬吠鸡啼和野地里唧唧虫鸣有限地稀释了月夜湖乡的沉寂却不能稍减它的旷茫,晕月成功地把这氛围嫁接到广寒,天地同韵。</p><p class="ql-block"> 我无福消受这略带寂清的田园诗意,我得赶紧,让母亲少受一会儿露凉。走上小堤,远远地就看到母亲端坐在船头——一幅守望者的剪影,一帧圣母的雕像。</p><p class="ql-block"> 接过饭篮放在船舱,嘱咐我几句,母亲上坡走了。她还要赶在出工前把一家人换下的衣服都洗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原本清瘦,拉长的影子愈显单薄。我不止一次的劝阻她不要为我占船,她总是说“等你内行,等你内行了我就不再起这早床了。”或许是她太知晓让人讪笑、不屑对自尊伤害的烈度,所以总试图用自己削瘦的双肩,帮忙分担一些儿子肩头的压力。护雏舔犊,母亲那双半大脚啊,承担的远非她一个人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目送母亲走过小堤,走过坑埂,走上台坡。虫鸣渐稀,月光渐淡,南风渐起,东方渐曙。</p><p class="ql-block"> 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母亲,但神志始终清晰,记忆力不减退。一天,进完食收洗毕,她靠在床架上,用手指着窗帘对我说:“拉开它,腊月初四,峨眉月了。”</p><p class="ql-block"> 对诸如公历农历对应时日的互换,时令节气起止日期的推算,干支确定年岁等,母亲都少有错讹;什么观音暴(风雨)、财神暴、寒婆婆过江、白龙太子生日之类还说得有经有典;时令节气与气候的关系如三月三九月九无事不在江边走,六月初一动一流(雨)七十二暴(风、雨)到立秋,过了七月半放牛娃堤坡站等,会根据不同语境顺手拈来。所以院子里一众老年人都称她活黄历,年轻一发的则恭维她为民俗专家。</p><p class="ql-block"> 拉开窗帘,果然一弯新月,精致得如描画的眉。淡淡的月光照进室内,铺排到床前。母亲眯缝着眼,似在追忆与这位故人晤对的一幕一幕:月下洗衣,月下纺棉,月下舂米,月下浇园,月下船头守望,月下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过那段小堤……</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火南风掀天揭地,小船如醉汉东颠西倒,我控船乏术,遑论打草。为了不至于太尴尬,不得不趁南风歇脚后加会班,尽管队里其他人都已满载而归。</p><p class="ql-block"> 船进沟头,母亲和量草方(草在船上装成方形,干部量长宽高按立方计算工分)的干部早在坡上等候。我明白,她请人家来一定又陪了不少好话。</p><p class="ql-block"> 把船里的草起上坡,一弯新月已经涩涩地上了东岗。走在小堤上,想到母亲早晚劳神费力,我很愧疚,心中似乎又有无名火气在升腾。“你小爷(父亲)带口信回来,前天他出了水,昨天回学校了。”听得出,她为父亲遭遇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不少。我并没有因此走出纠结,只是“嗯”了一声。母亲敏锐地从这一声“嗯”听出来我的心绪,放慢了脚步。</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你难。”她说着轻轻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母亲的手啊,粗糙得近乎开裂,指关节暴凸得硌人,但手心的温煦却直达我心。“人那,不要光看到脚尖上,吕蒙正还困寒窑咧。十年兴败很多人,你还有好多好多十年!”</p><p class="ql-block"> 十年兴败很多人,还真是的,几年后,全国恢复了统一高考。</p><p class="ql-block"> 母亲那双趟越无数艰难困苦的半大脚,到底没有跨过“老人怕摔”这道魔咒,赶在正月初五(二月一日)凌晨、我孩子们回北京上班前一天,她走完自己人生的九十二个春秋,安详西去了。是夜风雪交加,月亮深匿云天之后,这位故人也怕不胜其哀。</p><p class="ql-block"> 于我,却深信母亲是走下台坡,走过坑埂,走过那段小堤,款款西行,披一身月光。</p><p class="ql-block"> 2022、11、28</p>